说罢,竟然不再看相思一眼,决然而去。
房门被重重带上,震动了相思的心。
直至楼梯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无力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望着锦缎匣子痛哭起来。
*
馥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轻烟楼的,浑浑噩噩上了楼,才进房间,就看到盛文恺坐在窗前。
“静含。”他起身行来,见她这双眼红肿的样子,不由一怔,“怎么回事?哭了?”
她没有心思说话,坐在了桌边,望着帘幔发呆。
盛文恺皱着眉,低身扶着她肩头,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出去烧寒衣了吗?难道是思念父母哭成这样的?”
她却还是不吭声,盛文恺怔了怔,转身坐到她近前:“你不要这样,我看了担心得很……”
馥君这才抬起已经哭得发涩的眼睛,望着他,缓缓道:“你当初,是怎么结识了东厂前任提督,把我和妹妹放出来的?”
盛文恺愣了愣,随即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谁和你说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攀附上东厂的关系?调来京城,是不是也依赖这力量?”她固执地发问,不理会他的话语。
盛文恺无奈地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救出你们,当然要寻找能和江怀越说的上话的人,因此费尽心思多方疏通,才求见了曹公公,又不是之前就认识他。你今日突然问起此事,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
“那你为何之前故意掩饰?”馥君脸色凝重。
盛文恺愧疚道:“因为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东厂的,所以……”
她抿紧了唇,盛文恺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之前你说要去把相思的那支凤钗拿回来的,怎么没取回吗?”
馥君沉默片刻,道:“相思和我吵架了,东西,我没要回来。”
“吵架?为什么?”他惊诧不已。
“她……”馥君最终还是忍下了满腹委屈,只道,“因为和客人交往不妥,被我说了。”
盛文恺喟叹道:“她终究还是年少任性了点,其实你不如直接跟她讲清楚,我们要凤钗也正是想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秘密,毕竟你父亲被卷入谋反案事出蹊跷,而云夫人自尽前一天,就将这对凤钗塞给你,似乎也有所异常。若是能够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洗刷了你家的冤屈,你们姐妹岂不是也就重见天日?”
馥君一言不发地听着,盛文恺见她情绪低落,又是百般劝慰,好不容易才使她眉间略微舒展。他又道:“你最好还是尽快将凤钗要回来,左军都督府最近事务繁忙,我也只能抽空过来一趟。”
馥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静含,若是你父亲果真是被冤枉的,那你就能脱离乐籍重获自由身,到那时,如蒙不弃,我……”盛文恺望着她还带着泪光的双眸,迟滞了一下,低声道,“我愿与你重缔前缘。”
话语虽低微,在馥君听来,却是心头一颤。
十年前的少女心事总是诗,在历经了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早已尘封为不可触碰的碎片冰屑,然而却一直埋葬在心底的某处幽寂古井。
而今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动了波痕,将那口幽寂的即将干涸的古井重又激起涟漪。可是她深知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了保护静琬,她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尽管是她心甘情愿为妹妹承受,然而那些不堪回首满是耻辱的遭遇,在一袭青衫的盛文恺面前,还是肮脏得让她无法启齿,甚至,无法回想。
她背转过身子,想要克制内心委屈,可是那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终究还是使得她泪如雨下。
盛文恺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发颤的双肩,眼神亦慢慢黯然。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如此境况下,再多的宽慰也只显得虚浮无力。“静含……”他轻声唤了一句,自背后将馥君抱在了怀里。
“你要信我。我是真的,想让你重见天日,脱离苦海。”
*
午间阳光才微微显露了几分暖意,没多久太阳就又被厚厚阴云覆压遮蔽。盛文恺坐在床前,见馥君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为她盖好被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刚离开轻烟楼,馥君就睁开了双目,眼睛还是酸涩难忍的。她默默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雕琢的匣子,打开了铜锁。
她看着匣子里的物件,心绪起伏不定。
良久之后才将匣子重新锁上,又放到了床底的箱子内。
随后回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傅粉妆扮,掩饰去了因哭泣伤神而显著的憔悴,整顿衣衫后,带上门下了楼去。
“馥君姑娘要出门?”楼下的小厮上前问道。
她点点头:“帮我叫一顶轿子。”
第101章
昏暗的锻造坊内, 烧红的铜水正在容器内缓慢流淌, 四周散发着滚烫的气息。江怀越站在近旁, 全神贯注盯着工匠, 另一侧的黄百户低声道:“督公,模子虽然有了,但这钥匙构造极为精巧,一次能否成功还不能下保证……”
“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锻造不出的话以后就别进这大门了。”江怀越冷着脸斥责, 工匠听在耳中不免心慌。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江怀越用眼神一示意, 黄百户立即前去开门。
杨明顺从门外探进身来。“启禀督公, 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前来求见。”
“馥君?”江怀越怔了怔,眉间不由一蹙。刚刚才从城外回来,她就算要寻凤钗, 应该也是去找相思,怎么会……
“知道了, 我就去。”他转而叮嘱了黄百户等人几句, 很快离开了锻造坊。
*
空荡荡的大厅内,馥君背对着门口而立。一袭素白衣裙更衬得她身姿纤瘦, 在两排乌木椅之间尤显孤清出尘。
江怀越背着手踏进门槛, 随后关闭了厅门。馥君闻声回过脸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行礼道:“提督大人。”
“许久不见,馥君姑娘怎么忽然来这里?”他抬了抬手, 自己先落了座,又示意她也坐下。她却并没有动,仍旧站在厅堂中央,淡漠道:“是有一些时候了,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我还没有见到大人。但是坊间关于大人的传闻,却是时不时地出现,令我也知晓大人如今在朝在野的赫赫威名。”
江怀越看着她:“馥君姑娘今日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好了,我不喜欢兜圈子。”
馥君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眼神却越加空洞。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江大人,我今日,是为了相思而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震荡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对相思说起过的,馥君一旦上门,那便是两人的关系暴露之际。
江怀越的手还搁在檀木座椅的扶手上,脸上并未显露惊慌神情,而是平静地反问:“为了相思?”
“江大人不必再装糊涂了吧?”馥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冷冷道,“早上你和她在河边的一举一动,皆被我亲眼目睹了!要不是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思竟会与你牵扯到了一起。”
江怀越沉默片刻,对着她笑了笑:“本来也打算过段时间告知你的,原先想着目前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因此就隐瞒了下来,还请馥君姑娘见谅。”
“恰当的时机?怎么提督大人还认为,只要找到时机将此事通知我一下,就算走了过场吗?”她本就含着怨怼,见江怀越始终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更是气愤,“还是您认为我们姐妹两个已经是教坊女子,不值得认真对待?相思自幼失去双亲,我这个做姐姐的如同母亲一般将她带大,而今您却轻飘飘一句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就这样把事情交待了过去?”
江怀越神情渐渐凝重:“我对相思,并无不尊重的心意。只是相信馥君姑娘也明白,因我在朝身份特别,所以即便再喜爱相思,也不好随意公开此事。相思之前也担心过,假如你知晓了我们的交往,定会勃然大怒,也因此始终拖延着不敢告诉你。如今馥君姑娘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想再敷衍应付,原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是我疏忽有过,今后不管是对相思也好,还是对你也好,定会竭尽心力,绝无怠慢。”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馥君拱手作揖,礼数齐全。
馥君却别过脸去,不接受他的礼节。“提督大人,我受不起你的礼。”
“你是相思的姐姐,我自然也需对你敬重。”他端正了神色道,“如果姑娘要怪责先前的隐瞒,那也是我的主意,相思她只是害怕,不敢说出实情而已。”
“我怪责……是,我是怪责她不该隐瞒,可我更痛恨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你!”馥君竭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江大人,你身为西厂提督,应该清楚我们姐妹两个是如何家破人亡……相思说,那十年前的抄家与你无关,可是你敢说东厂西厂之间就真的毫无牵扯?你们能用那样严酷的手段将我父亲拷掠致死,难道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其他政见不合之人?我一介女流无意谈论朝堂大事,但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天道昭彰。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父身前清廉自守,从不与权宦交往,他虽已亡故,但我也秉承云家风骨,不愿让妹妹成为你藏在背后的影子!”
江怀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凉意,但还是用平和的语声道:“相思她,不是我藏在背后的影子。我会让她圆圆满满坐上披红挂绿的婚轿,堂堂正正走进我的宅邸,成为提督夫人。”
他越是冷静,馥君却越是感到了无尽的羞辱。她苦涩地笑,好似听到了最荒唐不经的言论。“提督夫人?您真的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会是梦寐以求的尊称?若有那样一天到来,只会意味着她从此背负上了世人暗中的奚落与嘲笑,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羞耻。江大人,你是当真不明白吗?”
他本是润如春水的眼眸渐渐蒙上了霜寒,隔了片刻才道:“相思不会这样想。”
馥君本就酸涩的眼里又漫起了泪水,她只有用力地呼吸着,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下落。
“她现在是不会,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那么长,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馥君紧紧揪着长裙,缓慢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满是负痛,“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她现在还只有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只凭着一时的迷恋就妄定了情意,可您难道也不懂?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别人都已经开枝散叶,可她呢?就像一支含苞未放的荷花,您喜爱她了,就将她从荷塘摘下带回家中,可是那样的芬芳清丽,又能维持多久?终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盛开的时节,最后干枯败落,这就是你愿意让她承受的未来吗?”
她的语声纤弱发抖,却含着不可扭转的执著与苦涩,这比愤怒的叫喊与凌厉的指责更让江怀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抵御任何非议,可是馥君的话却让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她是相思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就跪在面前,用悲伤地不能自抑的语声请求他,放过相思。
他的心里,寒凉如斯,居然还有几分想笑。
放过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的话。在别人眼里,他江怀越就是极度自私,只知贪恋眼前欢爱的罪人,诱骗了相思,让她踏上了未来全是灰暗的绝路。他是不散的阴魂,是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的幽灵,若要腐朽就应该自己慢慢沉没于死水深处,为何还要拽着岸边那支清灵的小荷?
可他却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不流露半分软弱与伤感,只不过那双黑透的眸中充满了凉意,极其缓慢地道:“她的将来,不会是你设想的那样。我知道,相思她,现在很快乐,以后,也会如此。”
跪在地上的馥君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唇边却带笑,“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我为什么不信?”
她闭上眼睛,涩声道:“那么您是坚决不肯放过她了?”
“不放。”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带着几分狠意地道,“她是我的。但并非是我强行纠缠,而是,她的心里,也只有我。”
馥君的目光亦渐渐冷彻,她紧抿着唇盯着眼前这个自负狂妄的年轻人,用极低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道:“既然这样,我今日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是相思的姐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同意她与你的事情,除非她与我断绝关系,或是,我死。”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冷笑道:“我与她的事,实在无需他人同意。”
“好,希望你记得今日的态度。”馥君抬手一拭眼角泪痕,竟也不再哭泣哀求,硬着心肠凛然起身,用满是寒意的目光盯了他一下,毅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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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厅门半开半闭,阴霾满天的下午没有一丝阳光,江怀越独自坐回了位间,正对着那扇没被关上的门,眼神空渺。
杨明顺本来还想进来询问,可是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模样,默默地退回很远,不敢再来打搅。
江怀越紧抿着唇独坐了许久,居然还端起了放置已久的茶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饮着茶。
直至喝完,才意识到已经冰凉。
心绪浮浮沉沉,像是浩瀚海洋间一艘孤舟,不知归向何方。
放下了茶杯,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大厅,也不理会杨明顺在旁的探问,穿过重重庭院,回到书房翻出东西,径直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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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内,听着沿途街市喧嚷,行人谈笑,遥远得好似天边。
到了淡粉楼前,江怀越直接下了马车,没有任何掩饰地进了大门。迎客的小厮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没认出来,便上赶着招呼了几名乐妓过来。莺莺燕燕簇拥间,他冷着脸不看一眼,不留情面地推开面前的女子,穿过淡粉楼前厅,径直上了二楼。
楼下的小厮着急喊道:“公子约的是哪位姑娘?得先叫人去请下来啊……”
他却头也不回,快步来到那间曾闯入过的房前,推门而入。
临街的窗户正开了半扇,门被他骤然推开后,西风自窗口浩荡扑进,卷乱了满室绯红叠金的帘幔。
簌簌飞舞的帘幔间,相思愕然走出,站在不断晃动的翠玉珠帘前,望着他又惊又悲。
“大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答,相思快步上前将房门关闭,抓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沉。
“是不是,我姐姐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