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一怔,继而眼里浮出浅浅笑意。“无非是希望督公能与我同心……还能有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讶异他会这样问。“在这大内各监中,还有谁能胜过您呢?更何况……我总觉得,督公与我,应该是最适合在一起的同类人。您说对吗?”
江怀越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着急,柔柔地朝他行了个礼,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搁您时间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说罢,她退后几步,从地上拿起一盏绢纱彩蝶灯,独自朝宫墙那端而去。
橘红色的光影摇摇曳曳,逐渐隐没在幽深间。
*
江怀越没有再去御马监,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静,值房内烛火跃动,他闭着双目,脑海里有挥之不散的许多念头。
金玉音今晚说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话。
画舫内的所谓酸味,完全是子虚乌有。
而他却正是抓住了这条线索,通知了杨明顺等人迅速做出反应,伪造出邢锟前去内官监库房讨要东西的记录,并出钱收买了看管库房的太监作伪证。
结果现在金玉音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的局面又翻转了过来。
不错,她确实犯了欺君大罪。但是如果她被告发,那么他江怀越命令手下嫁祸给邢锟的事实也会随之东窗事发。
而一旦此事公开,金玉音或许还不会被处死,但万岁本来就曾对他和荣贵妃起过猜忌,倘若得知他为了脱身而嫁祸他人,那岂非又会使他和荣贵妃陷入不利境地?
窗纸簌簌作响,他的双眉微微蹙起。
次日一早,他就离开了大内回了西缉事厂,二话不说找来杨明顺,吩咐道:“今天务必查清金玉音来历。”
杨明顺一愣:“督公,好端端的怎么去查金司药?”
他脸色一肃:“什么时候轮到你问原因了?”
杨明顺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安排手下去了。不到半天时间,写着金玉音家世的密函已经递交了上来。
金玉音,本名金卓瑛,出身诗书世家,其父金孟年年轻时候就以文采过人而著称,又擅长书画,堪称江南才子翘楚。然而金孟年在科考之中连年失利,直至三十多岁才刚刚踏入仕途,辗转几处小县城任职均不如意,最后受人排挤愤然辞官。回到杭州之后醉心于编纂文集,但因不善经营家业,致使家境每况愈下,幸得爱女金卓瑛尽力料理,才能勉强维持。几年后,金孟年染病亡故,他这一脉只剩孤女卓瑛,当时她只有十四岁。
就在同一年,大内向民间征选女官。金孟年的叔父向地方官竭力推荐了兰心蕙质的卓瑛,其后,她果然被选入宫中,直至现在已经正好十年。
江怀越看到这里,又指了指最后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沈睿,是怎么回事?”
杨明顺道:“哦,是这样的。金家本是大家族,但到了金孟年这一辈,除了弟兄两个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嫁到邻县后没过几年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做沈睿。沈睿的父亲又嗜赌如命,后来很快败光家业,被债主逼得上吊自尽。金孟年怜悯这外甥,便将他接回了金家抚养。沈睿从小跟着舅父读书学画,金孟年对他可以说是寄托了厚望,一心觉得他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光耀门楣,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谁知这沈睿离开杭州来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金孟年又气又忧,没多久就病故了。”
“这个沈睿,和金玉音关系如何?”
杨明顺为难地抓抓下巴:“这还没法查实,毕竟已经过去十年,而且这个人早就消失不见,除非去杭州询问对金家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则怎么查得到呢?”
“那他为什么离开金家之后就没了踪迹,也没法查?”
“这个……督公还请多给些时间啊!”杨明顺哀告着,心里其实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翻金司药的底细。
忽然一想,可怕的念头脱口而出:“督公,您难道不要相思姑娘了?”
“胡扯什么?!”江怀越瞪他一眼,“你脑子里就知道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杨明顺委屈兮兮地道:“那忽然去查金司药的家底,您都没仔细查过相思姑娘……”
江怀越无语至极。
“相思有什么值得我去查核的地方吗?”
话说到此,自己又觉得不太对,果然杨明顺揪住了错处,叫起来:“督公,看来您对相思姑娘只是逢场作戏!您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乐籍,您难道就打算让她一辈子待在教坊里?她都十七岁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达官贵族给买下……”
话没说完,江怀越那冷厉目光已射过来,吓得他只好闭嘴。
虽然如此,江怀越心里还是留下了印记。确实,不管是从保定事件还是太液池惠妃流产来看,有些人已经在加紧步伐,似乎赶着时间要完成什么事情。而从盛文恺的言论中,也已经透露知晓了相思与他的关系。
相思再留在淡粉楼的话,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消除乐籍,本来应该不难吧?”他问杨明顺。
杨明顺听他这样一开口,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哎呀督公大人,这你可问对人啦!前些时候我还帮人办过类似的事情,只去了两趟教坊司找那个张奉銮,很快就办妥了!”
江怀越支着额头:“真那么简单?”
“官妓太多了我的大人!教坊司也管不过来,尤其是那些不出名的,只要有人愿意多多出钱,张奉銮大笔一挥就给她消了乐籍,重新落籍就行。”
他却还是不放心:“但是相思如今已经算是红人……况且……算了,你找个面生的去趟教坊司,不要说是我打听,随便编个千户的名号问一声。”
“行。”杨明顺一口答应,兴冲冲找人去了。
江怀越以指节抵着眉心,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看着记载着金玉音往事的密函,心中忽又想起了昨日在城南小院中的缱绻流连,相思那带着笑的眼睛,温柔若水的纠缠,以及让人心跳加快的气息与话语,犹在眼前,犹在耳畔。
几乎还能感觉到,耳侧有她在轻轻的噬咬。
他只得又闭上眼。
这个妖精!
第92章
江怀越在西厂处理完公务, 却还没见杨明顺回来禀告, 他感觉有些意外,便出了书房想找人去寻他。才刚叫来番子说了几句, 杨明顺倒是慢慢吞吞地从院门外进来了。
江怀越看到他这样子, 便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杨明顺欲言又止,江怀越挥手屏退了番子,转身又进了书房。杨明顺神色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跟在后边, 嘟囔道:“督公, 刚才小的派去的番子回来了, 可是……”
“别吞吞吐吐的,无非是事情不像你先前夸海口那样容易。”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督公明鉴!上次朋友托我也是去为一个乐妓赎身,真的只去了两次就办妥了,那小的本来还以为只要多出钱就行……可是据那个番子讲, 一向糊里糊涂的张奉銮这次却特别较真, 还说什么相思的父亲是犯了重罪,被万岁爷亲自下令拘捕的, 像她这样的……”他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江怀越, 又只好说下去,“就算出再多钱也没法消除乐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样的回复,江怀越的内心还是有些失落。
“那张奉銮可曾说过,需要什么方法才能够消除乐籍?”他缓缓坐了下来。
杨明顺为难地道:“好像是,得经过万岁的允许。”
江怀越不做声, 杨明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督公,依小的来看,您如果想要将相思姑娘赎出教坊,那以后迟早也是要禀告万岁……呃,比如说,你们两个那什么……”
江怀越抬眸看看他,杨明顺嘿嘿笑了一下:“小的是说,既然迟早要让万岁知道的,那督公就干脆向万岁禀告了,请他看在您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份上,开恩给相思除去乐籍,不也挺好吗?”
江怀越却皱了眉心:“你以为这事是想说就说的吗?”
杨明顺愕然:“您是害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丑媳妇都迟早要见公婆,更何况您呢……”
江怀越要被他气出病来,无奈地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
杨明顺唉声叹气,走了几步忽而又转回身,取出那串制钱,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要给您算一算,这事能不能成?”
“……你那点本事,还是留给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对几次!”
杨明顺却摇头晃脑地摆手:“督公您有所不知,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缘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损害算命者的福报,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时候,是不会随便算自己的命运的。”
“……所以你不拿自己开涮,反而想拿我来试刀?!”江怀越作势一拍桌子,杨明顺吓得赶紧溜出门去。
*
被杨明顺这样一闹腾,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冲淡了几分,然而想到张奉銮的说法,心里更没多久就又繁杂起来。
若是身边不曾发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来异样的眼神,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觐见承景帝,恳请他为云家二女网开一面。然而最近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着这一切,他若是大张旗鼓去操办赎身一事,恐怕会促使对方更出险着,只是怕,危及相思安全……
江怀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笔,在“沈睿”这个名字边上画了一道。
次日早朝结束,承景帝依照惯例要去南书房,江怀越找了个借口跟随其后,见承景帝近日来还是悒悒不乐,心知上次惠妃流产之事对君王打击太大,也无怪于他会如此沉默了。
余德广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江怀越派人传递的消息,见承景帝一言不发地随手翻阅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您吩咐的请高僧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请到了人,不知万岁打算什么时候举办超度……”
承景帝眼神空洞,过了片刻才无力道:“你去看下黄历,就近选个日子就好。”
余德广应了一声,又放缓了语气:“万岁,其实不仅是做法事能帮人早日脱离苦海,如果能广做善事,菩萨佛祖也尽看在眼里,相信您如果询问得道高僧,他们也会这样建议的。”
承景帝皱紧双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到底了。”
“遵旨。”余德广后退一步,又偷偷朝着江怀越递个眼色。
“万岁,适才在早朝时,臣其实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虑到万岁心绪纷杂,便没说出来。”江怀越向承景帝拱手道,“其实最近臣经常接到手下密报,说是各处教坊鱼龙混杂,有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常借着这些地方不为外人注意,而混迹其中交易黑市珍宝。其中甚至不乏本该在宫内的贡品……”
承景帝本来已经闭上双眼打算小憩片刻,听到这,忽然蹙眉睁眼:“你是说,有人将宫内的东西夹带了出去?还高价转卖?”
“正是。”江怀越又道,“臣已经命人去查,只要有所斩获,必定第一时间回报给万岁。但臣也因此想到,这些酒楼教坊滋生隐患,实在应该彻查整顿一番。还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时候却被征调而来,这些人与教坊中原有的官妓还互相攀比,争风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员宗室都为之翻脸。臣以为,保持原有教坊的规模就已经足够,又何必非要强留这些南方女子在京?”
承景帝皱眉:“把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当初,也是为了庆贺太后寿诞而招来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让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让各番邦来朝的使节领略我朝风光。”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后,心情更坏了几分。
余德广揣度了时机,上前道:“万岁,其实这其间的许多官妓也都是可怜人,您何不大发善心,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乐籍?再准许其落户京城,或是回到故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做 ,必定也是积德绵延,能尽早再迎回小皇子!”
承景帝却摇头:“官妓众多,如何能分清谁最为值得怜悯?”
江怀越装作无意地说道:“臣前几天遇到镇宁侯,倒是听他说起了一对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个小妹,年仅七岁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还有她的姐姐,本是端庄守礼的淑女,却被迫周旋于客人间,上次还因不肯屈从淫威,而险些丧命于高焕之手。”
“高焕?”承景帝微微一怔,继而道,“朕好像听你提到过。”
江怀越道:“正是,后来那个妹妹还在西厂录下口供,证明了高焕与晋商勾结之事。”
“原来就是她……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朕准许她们返回家乡?”承景帝淡淡道。
“能返回家乡自是好事,但若还是官妓身份,无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边继续卖笑生涯。万岁如能开恩,勾销了她们的乐妓身份,还两人自由身,想必也是为前事做一个最好的完结。”江怀越低垂着眼帘慢慢道。
余德广不失时机上前劝说,承景帝揉了揉眉头,道:“这对姐妹是因为什么事情沦入教坊的?”
余德广看看江怀越,江怀越平静道:“她们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女儿,万岁,想来应该不会忘记此人。”
此言一出,承景帝脸色骤然一沉,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云岐的女儿竟然就在京城?她们不是应该是南京吗?!”
江怀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低声道:“万岁,她们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选调入京的。”
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谁负责选调官妓名单拟定的?”
余德广连忙说了一个礼部官员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声,道:“你们若想朕开恩放了其他乐妓,倒还好说,教坊司内犯官之后比比皆是,然而云岐此人罪无可恕,勾结临湘王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当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却有负重望,最终死在诏狱也是罪有应得。那对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儿,便只能以身替父赎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别人!”
江怀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无非是尸位素餐、搜刮脂膏一类的昏官庸官,多年前临湘王谋逆一案牵扯甚广,此后也有一些涉案官员得到宽恕,然而云岐这个名字却几乎不曾听承景帝提及过,就好像这人已经完全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作为君王,如果对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应该会时不时提到此人,对现今大臣进行戒告,但承景帝却压根不愿说到云岐,直至今日被江怀越提到,他才难得地显露出愠怒神色。
“朕知道你们为了安慰朕,已经绞尽脑汁,但对于某些人,是断难原谅的。”承景帝沉着脸,最后予以回绝。
江怀越自然也不会再进言,与余德广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转移了话题。
待等从南书房出来,余德广长出一口气,擦着冷汗道:“没想到万岁爷对云大人如此记恨,我还以为他很少提到,早该消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