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道:“是我失误,没能及时赶到。当初叫你来,你也曾经问过我,是否能有所奖赏……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相思突然吃力地坐起来,苍白着脸,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目光像冰锥扎进他心口。
“您以为我是躺着装柔弱,为了向您讨要赏赐?!”她从未这样愤怒,嘴唇都发白,“我在督公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愕然,心里积蓄的后半句话就此被打压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找来给你。
他觉得这是对她的回报,他知道相思不会要钱财,要珠宝,可他也不知道她会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什么,才会让她高兴。只是这样承诺着,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得到的,尽自己的努力替她实现,这,应该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回报了吧?
可她没听完,或者听完了也不会领情。
江怀越心情郁结,他没做解释,只反问道:“当初不也是你自己说事情完成后,希望得到赏赐吗?”
“可我现在不想说这些!”相思愠恼起来,狠狠心直截了当,“督公你,怎么会这样不近人情?!”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也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
看似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相思心头无端泛起寒凉。
她不知道江怀越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是现今的性情。脸上的伤处胀痛得厉害,她想哭,硬是忍住了,感觉说话都艰难。“我伤成这样了,您也不会说几句好话?冷冰冰地问我要什么,好像是我要跟您谈条件一样!”
很少有人敢这样指责他,他心里满是积蓄已久的情绪,沉得让人难以言说,如厚重乌云覆压了天际,只剩一线空白。
“我觉着那样……是可以给你最大的补偿。或许是我词不达意,并非认为你是趁机要挟。”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心情过多解释,沉默着坐在了一边。
寂静之中,气氛尴尬而难堪。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督公!那个继贞招认了!说先前失踪的妇人都是被她卖去了外省!”
*
继贞还没被送去顺天府就主动招认,据她说,甄氏当时和丫鬟佩兰去弘法寺拜佛,出来后到茶摊休息,也是经由侯氏劝说,又来到净心庵求子。
净心庵香客不多,继贞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伙同人贩子陈三郎将到庵堂过夜的女子迷晕之后,都卖到了南方。
江怀越听完继贞的交待后,原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可是兜兜转转心里不定,最后还是沉着脸回到内院。
还端来了温水和手巾。
相思见他推门而进,不由也感到意外,他默默无言地在窗边把温热的手巾拧干了,递给她。
她犹豫着没有伸手。江怀越低着眼帘,慢慢道:“嘴角都肿了,敷一下,可能会好些。”
相思靠在床头,看着他那依旧清冷的样子,竟品出了几分不情不愿与欲说还休。她这才慢吞吞接过手巾,轻轻敷在脸颊,痛得又蹙紧了眉头。江怀越看看她,沉声道:“时候不早,你赶紧休息吧。”
她的视线落在江怀越衣袖间,就连简单的银丝滚边都让她出了神。江怀越却不理解,还以为她在无端发呆,皱眉又重新说了一遍。相思这才回过神道:“啊?我,我现在脑子乱的很,睡不着……对了,你刚才出去问到什么了吗?”
江怀越本来想走,可见她这样问了,只好把继贞说的内容告诉了相思。她听完之后首先就提出异议:“那个林山已经对我说是他把甄氏的丫鬟杀了,至于甄氏到底是死是活,倒是没讲。”
江怀越斜睨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接话茬:“继贞的意思是所有女子都被卖到南方了,而且她说林山只是协助她下了迷香。”
相思愤然:“怎么可能,那人一看就穷凶极恶,继贞为什么要维护他?!”
江怀越淡淡道:“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既然如此,想必是不肯说出真相。”
“她和林山……会不会是情人?”相思犹豫着问。
他挑起眉梢:“为何?”
“不然为什么把他窝藏在庵堂,出事了又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江怀越打量她一下:“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将近二十……”
相思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话本里比这还惊世骇俗的都有,别说老少了,就连男人和男人……”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本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江怀越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看她,清了清嗓子:“倒是看不出来,你还读那些东西……”
“别人讲给我听的!”相思马上补充,然而好像无济于事,江怀越仍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她不服气地道:“我就不信您一点都没看过!”
“我会看那些?你当我闲得发慌?”江怀越好气又好笑,“满脑子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红着脸垂下眼帘,经由这一转折,之前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转换成莫名的诡异暧昧。江怀越静了静,又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等明天,再一起回城。”
第48章
相思怔了怔:“那个继贞师太, 不押回顺天府审问吗?”
“自然是要的。我刚才看你伤的不轻,若是立即赶路, 怕是受不住。”他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指责呵斥,倒让相思有些局促不安。她见枕边有原先换下的衣物,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将之挪到了里侧。谁知这一动, 有红色纸条从中滚落至地。江怀越低头, 捡起纸条扫视一眼,只见上面是四句诗文: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他不由问道:“这是……”
相思起初也没想起来, 仔细回忆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哦, 这是我去弘法寺的时候求的签,当时放在身边, 后来都忘记拿出来了。”
他随意地展开来,默默看了一遍,皱了眉:“好像不怎么样。”
“是啊,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就是因为签文不好, 那个僧人才怂恿我出钱大办法事,也正因这样,侯氏才介绍我来净心庵。”
“说是说过,不过这签文比我想象的还差劲。”江怀越随手将签文搁在桌上。相思不悦:“我又不是诚心去求签, 还不是因为您的指派?结果抽到这么不吉利的签。”她顿了顿,脸颊肩膀还是肿痛无比,又想起刚才的争执,不由低落道,“我虽不十分信这些,但小时候母亲就教训过,求神拜佛不能乱拜,这抽签自然也不能乱抽。”
江怀越看看她,强行劝解道:“那弘法寺应该也有问题,说不定抽签只是敛财手段。”
“您说得轻巧,每个寺庙都有抽签,难道全只为了敛财?我还是单身一人呢!那老和尚就言辞凿凿讲我命中无子……”她本来有些故意怨愤给他看的意思,但说着说着觉得不该在他面前提及这话题,自己又扫兴地住了口。
灯火幽幽,映着江怀越略显清瘦的侧脸。他低下眼睫,没有一丝愠怒的神色,只是将那签文一卷,在灯焰上掠过。
“你干什么?!”相思惊道。
“本来就只是演戏,你既无心去求,签文自然也不准。若是在意,烧了便是。”他说话的时候淡漠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墨黑的眼眸即便在灯火映照下,也沉寂如深潭。
明火跃动,纸条转眼就燃烧起来。
点点星火余辉从他指间跌落。
“夜深了,你又受了伤,早些休息。”他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
江怀越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空寂,相思忽然觉得愧疚。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脑海间却还残存着刚才那惨烈可怕的记忆,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便是幽黑一片加之光怪陆离的景象,身体又阵阵酸痛,她忍着痛转辗反侧,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又陷入了狰狞梦境。
强有力的手将她死死按住,浑浊的水涌了过来,很快将她淹没。
相思呼吸困难,挣扎着呼喊着,冷汗打湿了衣衫。
忽然间急促的声响将她惊醒,骤然睁开眼,喘息未止,面对着一片漆黑,眼神都是直愣愣的。她惊惧不已,裹紧了被子,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寂静中忽又传来敲门声。
相思吓得跪在床上,抓紧了被褥不敢出声。然而敲门声稍一停顿,又连连响起。
“相思?”
直至外面传来了带着疑虑的轻声询问,她才稍稍回过神。背靠着冷冷的墙壁,她试探着回应:“大人?”
屋外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是我,你做梦了?”
她哑着声音道:“是……你怎么知道?”话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恐怕是自己惊呼求救,才使得他知晓。但是……他难道离的很近?
“我听到你惊叫了。天亮后就启程回去,留在这里也许令你更加不安了。”江怀越声音平和,停顿片刻,又缓缓道,“你安心休息会儿,我就在左边的屋子,不会有事的。”
她略感意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屋外再度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才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然而相思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这一夜是漫长的煎熬,起初是害怕惊恐,而后则是忧思不安。他让她生气的时候想哭,可是听过那句“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之后,惆怅低落之情却如同丝线密密匝匝将她的心缠绕不休。
甚至有些心痛。
心痛过后,则是更加慌乱。
——为什么这样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了呢?他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相思在心底质问自己,也告诫自己,然而绵长忧伤似浪潮翻卷,很快将理智淹没。
他是西厂提督,是内廷宦官,是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上位者,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照理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人投注过多关心与好奇。可是当注意力尽被他吸引,思绪翻翻涌涌最终还是都汇聚于他,还能怎么办?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相思困乏不堪,江怀越安排了马车将她先行送回,自己则带着顺天府其余的衙役们押送继贞回城。
相思已经没有精神去想案子,混混沌沌坐上车,混混沌沌回了城,一路颠簸间都几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连连敲窗,吓得又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直揉眼睛。
“到淡粉楼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外面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哪儿是淡粉楼啊?要这么静的话可就关门大吉了!”
相思一愣,撩起窗帘子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熟人一脸狡黠。
“小……小杨掌班?”
*
直至下了马车落到实地,相思还有些昏昏沉沉,所幸晴天无云阳光明媚,空气中馥郁桂香犹如甜酿,沁人心扉。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着四周略感眼熟的景象,不由诧异道:“这里是……你们的落脚点?”
“落脚点?”杨明顺呆了呆,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哎呀督公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把这样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去!”
一看到他这不曾改变的啰嗦模样,原本浑浑噩噩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笑。杨明顺忙吩咐身后的仆妇上前搀扶:“快进去休息会儿吧,听说您一夜没睡好。瞧瞧这样子,嘴角都肿了,谁下的狠手真是该杀!”
相思被人扶着往原先去过的小亭对面而去,过了垂花门,碧绿桂树枝叶繁茂,翠叶间点点簇簇金黄飘香,庭院间浮沉的皆是清幽芬芳。
白石蜿蜒的小径通往另一侧院落,杨明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笑盈盈道:“您看这里怎么样?朝南的屋子,空气里都是桂花香。”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相思有些承受不住,她进了屋子也不往前,只是不安。“这……我在这休息吗?不回淡粉楼没关系?”
“浑身都是伤,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杨明顺鞍前马后忙着张罗,跟着进来的仆妇则赶紧进去铺床,一番折腾后,相思愣愣地被领进了里面的房间。
“督公吩咐过,让您在这儿先将养一下,不然现在回去不像样子。”杨明顺检查了一遍屋内情形,回过身叮嘱她。相思不由问起江怀越去了哪里,杨明顺道:“自然是押着犯人去顺天府了,听说昨天晚上已经有两个先被带回城了,这下可又得费时审讯。督公受了别人的请托,也不能抓了人就不管,总得处理得利利索索才行。”
相思“哦”了一声,这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那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
“这就说不准了,这边其实他很少会来……”杨明顺说了一半又止住,这时已经又有一名妇人提着精雕细琢的食盒进来,恭谨端出了红枣粥与玫瑰饼,另有几碟娇艳欲滴的配菜,杨明顺细心为她安排好一切,道:“您用完早饭她们会来收拾,等会儿上次那个郎中还会过来。”
“好……”相思还想起身致谢,杨明顺已经带着仆妇们出了房间。她坐到桌前,红枣粥与玫瑰饼的甘甜芬芳还未入口就已萦绕绵长,精致的小菜看上去也都是刚刚做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提前通知了这里。
舀起温热的粥尝了一口,回城劳累之感渐渐消散。
*
吃完早饭不久,上回在城外小院遇到的郎中果然又背着箱子匆匆而来,这回倒是不在于掩饰伤痕,而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伤情,然后给她留下了好几种药膏。
毕竟男女有别,上药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一旁侍奉的仆妇倒是自告奋勇,相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婉言谢绝。那郎中这一回态度比上次温和了不少,待等收拾好东西,便向相思道:“那么夫人,卑职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