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街的雅间房门半掩,孙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笑了一声,推门而入。
郭嘉站了起来,拱手施礼。
孙策瞅瞅郭嘉,在窗前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临街窗户,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几个矫健的身影。他也没说什么,在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就坐,双手轻拍光滑可鉴的扶手,看着对面的郭嘉,似笑非笑。
“整条街都被军情处控制了?”
“军情处还没有这样的效率。”郭嘉提起案上的琉璃开水壶,倒了半杯果茶。“最多半条街。”
“那你一定能猜到我的来意。”
“不用猜。”郭嘉举起香气四溢的果茶,向孙策举了举。“陛下不尝尝?这可是汝阳最近很流行的神仙茶,有病治病,无病养生,女人喝了还能美容。”
孙策轻笑一声,低头看去,浅黄色的茶汤中漂浮着几片薄如蝉翼的水果,可能还加了什么香料,香气清淡,似有似无,带着一丝丝甜,还有一点点酸,卖相颇佳。他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入鼻,沁人心脾,神清气爽。一口茶入腹,微酸之后,又有一丝回甘,齿颊留香。
他不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郭嘉的评价。能不能养生美容且两说,茶的确是好茶。
“那你说说,我为何出宫?”
“静极思动。”
孙策微怔,眉心微蹙。“什么?”
“陛下在宫里呆得太久了,需要动一动。”郭嘉不慌不忙,为孙策续了些水。“陛下虽然放权臣下,作息规律,不为案牍劳形,但心在天下,劳心却无法避免。益州大战,黄忠部虽然力挽狂澜,却离取胜尚远。眼看着难以速胜,各项开支大增,陛下担心影响民生,有所忧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有同样的担心吗?”
“臣也担心,但臣以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更重要的事?”
郭嘉点点头,神情难得的凝重。“诸将争功,益州成了诸将竞逐之地,臣担心会失控。黄忠迫于形势,向巴西大族让步,若诸将效仿,奈何?”
孙策眉心越皱越紧。
“退一步说,黄忠功过相抵,但他先取益州,周公瑾苦战数年,却劳而无功,其麾下将士岂能甘心?若为分一杯羹,不顾伤亡,强行突进,陛下将何以处之?当年吴汉、刘尚攻蜀,对手不过是公孙述,一时求胜心切,尚且险些受挫。如今我军面对的是曹操,万一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孙策心中微凛,后背发凉。如果真出现郭嘉所说的情况,那损失就不是几亿十几亿的事,甚至不是两三百亿的事,他可能遭受创业以来的最大挫折。
果然最大的威胁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果茶,整理了一下思路。“奉孝,如何应对?”
“若以战场而言,最好的办法是黄忠部主力退回西城,留一部于宕渠,钉住曹操的主力,缓缓图之。”
孙策不置可否。“其次呢?”
“黄忠留驻宕渠,牵制曹操主力。鲁肃、马腾、阎行进兵南郑,逼降曹昂,全取汉中。若能因此逼曹操称臣,全取益州,也算以小搏大。”
“若曹昂退守剑门呢?”
郭嘉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陛下亲征,数路并进,毕其功于一役。”
孙策反复权衡,想不出比郭嘉更好的解决之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奉孝,你说这是不是陈宫当初设计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有可能。”郭嘉端起茶杯,也叹了一口气。“陛下,我们这些年太顺利了。攻必克,战必胜,心浮气躁,已经对战场和对手失去了应有的敬畏。我们不是败给陈宫,我们是败给了自己。这就像阳亢之症,看似年轻气盛,实则病态已萌而不自知。”
孙策眼皮微挑,看看郭嘉。“你这话,倒是和杨德祖不谋而合,只是说得有些迟。”
“这不是我说的。”郭嘉苦笑道:“是沮公与所言。”
孙策本想问为什么沮授既有此言,为什么不直接说,转念一想,其实沮授之前就隐晦的提醒过,只是他没有察觉到而已。沮授虽然是军师处祭酒,毕竟是降臣,在军师处的威信却不足,贸然提出这样的意见,不仅得不到支持,倒可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你的建议是下诏命黄忠撤兵?”
“仅从战事而言,的确如此。”
“那从别的考虑呢?”
郭嘉嘴角微挑。“臣建议陛下亲征。”
孙策眼中寒芒乍现,直勾勾地盯着郭嘉。郭嘉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不安。片刻之后,孙策收回目光,垂下眼皮,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从容,只是脸颊绷得有些紧,语气也多了几分冷冽。
“这么说,还有其他的人想做文章?”
郭嘉点了点头。“树虽欲静,奈何阴风不止。”
“你是不是想多了?”
“臣也希望如此。”
孙策沉默良久,喝了一杯又一杯茶,直到果茶喝得没了滋味。郭嘉见孙策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便命人来换新茶。
孙策摆摆手。“来点酒吧。”
郭嘉诧异地打量了一眼,随即点头答应,起身出了雅间。孙策也没管他,兀自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握着扶手,青筋暴露,手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坚实的太师椅“咯咯”作响,让人担心随即可能折断。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孙策瞬间恢复了平静,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色已深,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月色,连星星都看不到一颗。
天气有些闷,让人透不过气。
郭嘉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胡姬,年纪都不大,最多十五六岁,却发育得极好,身材匀称,凹凸有致。一头金发如锦,披在肩头,一对湛蓝的碧眼流转,羞涩中带着几分风情,更奇的是两个相貌酷似,竟是一对双胞胎。
她们摆好酒食,却不退出,敛手站在一旁,看着郭嘉,一脸期待。
郭嘉笑眯眯地看向孙策。孙策明白他的意思,却一点兴趣也没,挥挥手。郭嘉耸耸肩,对胡姬使了个眼色。胡姬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却不多说一个字,款款施礼,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陛下,这对胡姬姊妹花可有些来头,祖上曾是天竺王族,陪酒的价格高达一万,还未必能排得上。”
“这样的胡姬很多吗?”
“胡姬很多,这么漂亮的不多,整个汝阳大概就这一对。”郭嘉亲自服务,给孙策斟上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不等孙策说话,抢先声明道:“臣就此一杯,陛下自便。”
“这么自觉?”孙策忍俊不禁,低落了很久的情绪松弛了少许,故意调侃道:“怕不是故意作伪吧?怕喝多了,说漏嘴?”
“臣不作伪多时。对别人,不屑。对陛下,不愿。”郭嘉双手举杯,坦然笑道:“陛下有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策举起酒杯,和郭嘉轻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那你先说说,军中可有将领贪墨。”
“有,但不多。”
“为何?”
“陛下可以算,军费核算虽有延迟,却有账可查,做手脚的空间有限。臣估计总额不会过亿,具体到人,最多几万、十几万,超过百万的屈指可数。”
“这么说,你们早就清楚?”孙策松了一口气。“如何处置的?”
“是的,枢密院都督处查过几个情节特别严重的,有的罚金,有的降职,情节较轻的由各部自行处理了,没有公示。”郭嘉浅浅的呷了一口酒,闭上眼睛,品了片刻,这才咽了下去。“陛下,军中将士不易,查得太严,惩处太重,会伤了士气,甚至逼得他们铤而走险。”
第2490章 不敢想
有汉四百年,兵源主要有两种:征兵和募兵。西汉初期以征兵为主,后来土地兼并加剧,百姓破产,流民增加,渐渐改为募兵,到了东汉后期,更是以募兵为主,征兵变得可有可无。
这和东汉豪族势力膨胀同步。募兵要有钱,豪族花钱募来的兵当然只听豪族的,豪族有了兵,实力更强,自然乐见其成。后来黄巾大起,朝廷没钱募兵征讨,只好放权州郡,让军队真正成了豪族的私兵。
大吴革故鼎新,改革兵制,建立新军,恢复了征兵制,将兵权收归朝廷。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也支持新朝,踊跃从军,所以大吴的军队更有战斗力,十多年来战无不胜。
但军中将士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志向大一点的想拜将封侯,光宗耀祖,志向小一点的想立功受赏,退伍后能有一官半职。他们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当然是征战立功。一场大战取胜,将领加官晋爵,普通士卒受赏,各得其所。
这就是各部竞相参战的原因。
如果不开战,他们就只有军饷可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军饷是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尤其是普通将士,也就两三千钱,和一个普通劳力差不多。实际上,军中将士要比耕地、做工辛苦得多,不仅每天要训练,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演习,一年到头都没有闲的时候。
如果不从军,他们完全可以挣得更多,而且不用这么辛苦。
普通士卒还好一些,毕竟他们吃亏也就是这么三年,三年之后就复员了。如果能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这三年兵也算值。万一能有一官半职,比如县尉、亭长什么的,那更是好事,就连成家都会容易得多。
可是对那些留在军中的将领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的军饷是比普通士卒高一些,可是高得有限,和不在军中的同龄人相比,他们并没什么优势。相比之下,军中的辛苦却显而易见。同样一个年轻人,读几年书,进工坊做工,或者学做生意,又或者做其他事,辛苦自然辛苦,却要比从军轻松许多。
长此以往,从军的吸引力显然有限,征兵制难以为继。
大吴新建,天下未定,从军自然有吸引力。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一旦益州平定,天下太平,军中将领的前程必须会发生重大改变。
这时候,有人想方设法的参战,抓住最后的立功机会,有人想贪墨一些军费,在复员之前捞一笔,都是难以避免的事。如果不问青红皂白的重罚严惩,只会让军中士气受挫,愿意从军的人更少。
“陛下想慢一点,稳一点,固然是高瞻远瞩,老成之见。可是凡事难求万全,军中将士见识有限,不能理解陛下的宏图远略,出现几个急功近利之辈,再正常不过。相比之下,各州郡的官员贪腐才叫触目惊心,忍无可忍。”
郭嘉说着,举着已经空了的酒杯,目光炯炯地看着孙策,神情坦荡。
孙策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不语。
他知道郭嘉说得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军中将士也是人,虽然不排除有人真是心怀天下,但绝大部分人还是要考虑个人利益,考虑前程的。如果从军不能得到更多,却要付出更多,吸引力自然有限。
现在是新朝鼎立,革命热情尚在。再过几年,还想仅靠革命热情吸引年轻人从军,未免天真。
军中贪腐只是初露苗头,如果不加以调整,只会愈演愈烈,靠严刑峻法是阻止不了的,还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调整好军队的利益。
凡是无利可图的事,都很难长久。
当官如此,从军也是如此,世间万事概莫能外。如果不是读书可以入仕,可以享受各种做官的特权,有几个人愿意三更灯火五更鸡,只为学问而生?
从军征战可比读书辛苦多了。
郭嘉接着说道:“军费开支猛增,一方面是需要的物资增多,一方面也是运输的消耗增加,当然还有战胜后的赏赐。如果把这些都算上去,眼下的军费增加都是应有之义,与贪腐关系不大。当然,倒卖军粮之类的事肯定不能容忍,但那些事毕竟只是个别人所为,瑕不掩瑜。这样的人,各部也不会姑息,有一个查一个,闹到宫门上书,这就有些过了,难免让人生疑。”
孙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细细的品了品,这才慢慢咽了下去,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搁在案上。
“好好查。”他淡淡地说道:“仔细斟酌,把这篇文章做好。”
“唯。”
……
孙策回到后宫时,亥时已过。
皇后袁衡还没睡,正由两个宫女陪着,坐在一旁读书,见孙策进殿,放下书,起身迎了上来。闻到孙策身上的酒味,眼中露出一丝异色,却什么也没说,为孙策解下外衣,又命人准备洗漱用水。
孙策在书案前坐下,瞥了一眼书案上摊开的书,有些意外。
这是一部新版旧书,仲长统所著《昌言》。
仲长统很年轻,但他很聪明,在得到孙策资助后,一心一意的做学问,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年方弱冠便成了真正的学者。在与贤良文学的辩论中,他声名鹊起,很多人都被他折服,书商看到了商机,主动要求印行他的书稿,并将稿费提高到了破天荒的三百金。
《昌言》是朝廷第一批资助印行的学术专著,因为全是政论,读者面积有限,只印了一千册,稿费也有限,只有五金。仲长统还有议郎的官职在身,不缺吃喝,也不在意,拿到稿费后,到书坊定制了一批精装本,郑重其事的送了一部给孙策,便觉得此生无憾。
谁也没想到,这部书还有重印的机会,而且一印就是三千册,依然供不应求。不管是赞同仲长统的,还是反对仲长统的,都要买一部《昌言》好好研究。觉得这部书好,想多买几部,带回去送人也不在少数。一时间,汝阳人人谈《昌言》,个个知道仲长统,请教的,挑战的,提亲的,谈生意的,几乎把仲长统的大门挤破。
袁衡之前就读过《昌言》,现在又读,孙策多少有些意外。
“这是增订版。”见孙策盯着书看,袁衡主动解释道:“增加了几篇新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