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微微颌首。“子将游历十年,辛苦自是辛苦的,却也开了眼界,宽了心胸,诚然难得。文若啊,这一点,你可要学着点。”
荀彧含糊着应了两声,许劭诧异,盯着钟繇、荀彧看了又看,荀彧却只是笑,不敢解释。许劭无奈,只得暂时放下。钟繇随即说起今晚的接风宴,告诉许劭有哪些人会参加,让许劭有个心理准备。许劭听了一回,没听到郭嘉的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句。
“军情处最近是不是很忙?”
钟繇虽不知究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只是军情处的事务属于机密,他不能轻易透露,就连荀彧都没特意提及。“军情处一直很忙。”
“恐怕不然。”许劭摇摇头,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我途经豫章时,家兄本打算于柴桑相聚,中途却爽了约,只说有事,不及其详。行经溧口,又遇军情处的楼船匆匆南行,看方向,应该是去丹阳。劭估摸着,当是江东有变。”
钟繇、荀彧屏住了呼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复杂。吴王登基在即,江东却有可能出事,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江东如此出事,其中必然有世家、豪强的影子,孙策很可能大怒,对江东世家、豪强进行打击。可是如此一来,新朝气象难免受到影响。再说了,汝颍系也未必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在江东三郡任太守、尉、监及各县令长的有不少是汝颍系,比如豫章太守许虔、丹阳太守杜袭。如果江东出事,他们多少会受些影响。
怪不得郭嘉这两天忙得连影子都看不到。
……
孙翊上山,在半路上也遇到了祢衡,有随身侍从保护,祢衡没能冲到他的面前,张着双臂,从一旁呼啸而过,引得众人侧目。
孙翊也觉得尴尬。堂堂大吴禁苑,吴王和重臣休养之地,居然出现了一个疯子,实在丢脸。
刘先、周不疑很好奇,却不好多问,装作没看见。
一起上了山,来到孙策处理公务、接见群臣的殿前,有郎官上前接洽,将孙翊引了进去,刘先、周不疑被安排在旁边的一个长廊中暂息。天色将晚,夜幕低垂,远处的余晖为建业城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被山下蒸腾的雾汽一折射,更添几分迷离,宛若仙境。想着刚刚一路所见的繁华,刘先沉默不语,周不疑却有些兴奋。
“阿舅,天下的名城都是这样吗?”周不疑低声问道。
刘先摸摸周不疑的头。“不,这座城独一无二。”
“为何,难道建业城比洛阳城还要繁华?”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刘先微微的眯着眼睛,回想着年轻时在洛阳游学时的所见所闻。那时候的洛阳城的确繁华,可是却与眼前的建业城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却说不清楚。
“阿舅,刚才那疯子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不过此人在禁苑奔行,却无人阻拦,想是常客,应该不难打听。”
周不疑歪着脑袋,眼神闪烁。“阿舅,你知道我想到了谁?我想到了楚狂接舆。当年他从夫子车前佯狂高歌,夫子安坐不动。如今此人又在吴王禁苑内长啸而行,禁苑内同样安静,可见吴王有圣人胸怀。”
刘先惊讶地打量着外甥,忍不住笑了,却又提醒道:“小子,接舆那几句歌可不合时,引喻失义,非智者所为。”
周不疑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眼神却格外的清澈。
孙翊进了大殿,正看到郭嘉从里面匆匆出来。孙翊停住脚步,躬身施礼。他当年在孙策身边时,多蒙郭嘉指点,算是半师半友。郭嘉放慢脚步,笑着点点头,便走了过去。孙翊很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叔弼,快进来。”孙策叫道。
“喏。”孙弼快步走到孙策面前,深施一礼。“右都护,臣翊,拜见大王。”
孙策扬了扬眉,嘴角微挑。“甚好。叔弼,你虽未弱冠,却已经有大将气度,将来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了。说说看,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大王,臣虽小胜,却是机缘凑巧,群臣之功,不敢自诩。要想坐镇一方,还需多多历练才行。”
“真的?”
“臣心如鉴,绝无隐瞒。”
“胜不骄,败不馁,是好事。”孙策走到孙翊身边,伸手揽住孙翊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不过有时候太谦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真正的智者知道你是谦逊,愚者却以为你无能。所以啊,你该露锋芒的时候还要露,不能令人生觊觎之心。”
孙翊茫然地看着孙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孙策松开孙翊,从案上取过一份文书。孙翊看了一眼,知道是自己奏捷的军报。孙策在手中抖了抖。“你擢诸葛亮为谋功第一,又多有赞语,是不是希望将诸葛亮召至麾下?”
“大王,诸葛亮当年与陆逊并称,如今陆逊为小妹军师,诸葛亮为我的军师……”
“小妹毕竟是女子,要面对的不仅是有形的敌人,更有无形的质疑,所以能胜不能败。陆逊不仅是臣,更是她的夫君,助她一臂之力,天经地义。诸葛亮不然,他只是臣。他和你之间,只能有君臣之义,不能有别的,明白吗?”
孙翊顿时红了脸。“大王,你说什么呢?”
孙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禁笑了一声。“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他随即又收起笑容,神情严肃。“你若能以诸葛亮为臣,王兄不反对,只会为你高兴。但是你要清楚,诸葛亮的才智心性皆是上上之选,出类拔萃。若遇明主,他自是名臣。若是中庸之辈,君弱臣强,则难免强臣逼主。你确定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吗?”
在孙策的逼视下,孙翊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想了想,露出一丝沮丧。“臣弟不及王兄万一,超过诸葛亮的可能性也不大,怕是驾驭不了他。”
孙策点点头,再次拍拍孙翊的肩膀。“知不足,方能有所进。能有这样的心性,你还有进步的空间。不要急,慢慢来。”他将军报丢在案上。“暂时先将诸葛亮留在你的麾下,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说一声,王兄就将他调回来,安排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不辜负了他就是。”
孙翊大喜过望。“多谢王兄。”
孙策从案上拿起一叠文书,交给孙翊。“这两天事情多,你帮着处理一部分。看看没有了诸葛亮辅佐,你还有几分成色。”
孙翊乐不可支,连声答应。孙策转身,命人传刘先、周不疑进殿。孙翊心领神会,连忙收起文书,站在一旁观察。孙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将来是要外放,镇守一方,甚至可能有自己独立的封国,如何与群臣相处是他现在最需要学习的能力,在孙策身边观摩是最好的学习机会。
孙策站在殿中,面带微笑,看着小步急趋而入的刘先、周不疑。
他对刘先的兴趣不怎么浓。有文才,有口才,是个做尚书的合格人选,将来资历够了,升做尚书令也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成就也就这样了,实际政务能力的欠缺,让他凭政绩做到二千石,甚至拜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观望得太久,来得太迟,机会已经错过了。
周不疑则不然,他还年轻,十岁到二十岁,正是好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学习,跟上吴国的腾飞。
孙策和刘先聊了几句,问了一路的辛苦,感谢刘先对孙翊的帮助,又问他的志向,邀请他入朝。刘先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吴国朝堂上人才济济,不可能一步登天,占据高位,便谦虚了几句,将功劳推给诸葛亮等人,又自责不识时务,未能及时投效,不死已经是幸运,愿戴罪立功云云。
孙策聘刘先为尚书郎,留在身边,近距离观察。
话题随即转到了周不疑身上。这时,孙策蹲了下来,与周不疑面对面。
孙策与刘先说话时,周不疑低着头,神态恭谨,却一直凝神倾听孙策说话。见孙策蹲下与他说话,大感意外,连忙撩起衣摆,跪倒在地。
“泉陵布衣,周氏子不疑,见过大王。”
孙策笑笑,伸手将周不疑抚起,轻拍他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道:“听人说,你是神童。”
周不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圣人面前,不敢自称神童,不过早慧些罢了。泉陵偏僻,乡人无知,以讹传讹,以一当十,不足为训。”
“百闻不如一见。”孙策指指自己的腿。“你猜猜,孤这是何意?”
周不疑打量了孙策一眼,略作思索,再次拱手。“小子妄测,大王当是效燕昭王故事。”
第2402章 兄弟之间
“何以见得?”
“燕昭王为求贤,筑黄金台以待四方贤者,又纳郭隗之言,以千金市马骨,故得贤才良将,平辽东,破齐七十余城。如今大王半有天下,屈王者之膝,临布衣小子,天下贤士自当云从影响,齐聚大吴。平蜀定天下,横绝四海,指日可待。小子不才,愿大王赐笔墨,为赋一篇,以壮大王之意。”
文章可以提前准备,临时应变却是实实在在的考验。孙策不按套路出牌,周不疑却能应答如流,典故也用得贴切,可见是真聪明,绝不是以讹传讹,或者互相吹捧。
难怪曹冲死后,曹操要把周不疑杀掉。这样的人才,绝不是普通人能驾驭得了的。
孙策命人备笔墨,看着周不疑作赋。
赋是汉人眼中的大文章,地位绝不是诗能相提并论的,能做赋,那才是真正的文采。
孙策不懂赋,但他身边懂赋的人太多了。周不疑这篇赋作出来,落在纸上,自然逃不过他们苛刻的目光检视。如果是事先准备的,自然无所遁形。
从这一点上来说,周不疑敢于主动作赋,本身就是一个自信。
刘先沉默不语。事出突然,他想拦都来不及。周不疑毕竟太年轻,不知道藏拙,锋芒毕露,这篇赋写出来,传播出去,不知道要引起多少人注意。
吴王这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孙翊站在一旁,见刘先神情无奈,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禁暗自佩服孙策手段高明。这么一来,孙策既表现了求贤若渴的态度,又将刘先、周不疑逼到了绝处,他们想在大吴的朝堂上立足,就不得不依靠孙策了。
时间不长,周不疑的赋写完,洋洋洒洒,三百余字,一挥而就,看不到一字涂改。周不疑的书法很不错,端正而不失灵动,赏心悦目。
孙策赞道:“好书法,这是始宗亲传吧?”
刘先连忙谦虚。“论书道,大王才是真正的圣手,臣不足以论。此子从臣习书,久无大进,从诸葛军师处观大王手迹,这才有所进益。”
孙策笑着摇摇头。“始宗不必如此。若论文章,孤是一窍不通,看不出好坏。论书道,孤略知一二。他这书法与孤不同。”他顿了顿,又道:“孤理解始宗的担忧,拔苗助力,非用人之道。今日之事,不宜过于张扬,免生是非。”
刘先长出一口气,连忙谢过。
孙策打量着周不疑,又道:“少年天才,宜好自护养,为国蓄才。小子,你不是马骨,你是真正的千里马,宜戒骄戒躁,磨砺身心,以期大成。”
刘先拉过周不疑,大礼参拜。有了孙策这句话,周不疑的前程就不用担心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刘先带着周不疑告退,孙策命甄像带他们去安排住处。甄像刚才看到了孙策对周不疑的器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亲近的好机会,一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附近的建筑。
汤山行宫依山而建,因泉筑苑。吴王办公的这座殿是最大的,刘先、周不疑都是近臣,就住在附近的庐舍中,虽然受限于地形,不是很宽敞,却还算清静,各种设施也很齐全。甄像带他们一一参观,然后又带他们去住处。
见甄像热情,周不疑便说起路遇狂生的事。甄像一听就笑了,把祢衡的事大致介绍了一下。周不疑对祢衡其人不甚关心,倒是关心那三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甄像看了周不疑片刻,笑道:“这三个问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大王口述,杨德祖手书,交与祢衡的,除了这三人之外,也许只有孔文举知道,别人一概不知。你若有兴趣,不妨问问这四人之一。”
周不疑好奇心大起,却无可奈何,只得暂时作罢。
……
“仲谋可曾来?”孙翊问道。
孙策背着手,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昨天就到了。听说住在阿母处,待会儿你去见阿母,自然会看到他。”
孙翊听出话音不对,眉头蹙起。孙策刚刚给他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孙权比他年长,怎么可能没有住处。“他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还住在阿母处?女眷来往,好生不便。我去找他,让他来和我一起住吧。”
孙策转过头,盯着孙翊看了片刻,摇摇手。“叔弼,算了,些许小节,不必太在意。我问你一件事。”
“王兄你说。”
“你觉得,我是不是待仲谋过于严厉了?”
孙翊冷笑一声。“王兄,臣弟觉得你对他还不够严厉。若是像当初对臣弟一样狠些,或许他不会这么放肆。阿翁因他而死,他还不悔悟,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能太固执。依我看,他呀,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以为自己天生异相,当有一番作为。”
孙策微怔。“天生异相?你是说……”
孙翊自知失言,脸色微变,可是在孙策的逼视之下,又不敢隐瞒,只得将小时候孙权觉得自己相貌与众不同,暗自称许的事说了一遍。不过他很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自以为是,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王兄的功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还那么认为,未免愚蠢。
孙策险些笑出声来。原来孙权还有这么一个心理暗示,怪不得如此固执,真是受害不浅。
“走吧,去见阿母。”
“王兄,你……”
“放心吧,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是自家兄弟。”孙策拍拍孙翊的肩膀,收起笑容。“记住,兄弟相残的事,我永远不会做。”
孙翊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王兄,我信你。你对伯阳都那么好,怎么可能亏待自家兄弟。”
“孙叔弼,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自家兄弟,我是外人?”袁耀从不远处的长廊里站了起来,肋下挟着一只酒瓮,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当道而立,横眉冷对孙翊。“内弟不是弟吗?要是这么说,你们几个到稻香殿蹭饭,是不是不太合适?”
“伯阳兄,我可没这意思。”孙翊连忙上前,与袁耀套近乎。“我也是一时失言,并无他意。你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行不行?”
“算你识相,没辜负了我这瓮美酒。”袁耀将酒瓮塞到孙翊怀中,换了一副笑脸,凑到孙策身边。“王兄,你说臣弟说得对不对?”
孙策瞅瞅袁耀,笑道:“我也不知道,待会儿见了权姊姊,请她评一评,她说对,那就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