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黯然。“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易臣为民,易民为士,看似毫厘之差,高下相去千里。大王虽不读书,却暗合圣人之道,称雄天下固其然也。我败得不冤。”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孙策行了一礼。“多谢大王点拨,感激不尽。”
孙策直起身,欠身还礼。
第六卷 风云舒
第2155章 风雨欲来
建安六年,正月初一。长安,大将军府。
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万里晴空如洗,连一点杂色都没有。蓝天之下,长安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银装素裹,往日的破败和杂乱变成了一片圣洁。明媚的阳光照在洁白的积雪上,亮得晃眼。
杨修眯起眼睛,裹紧貂裘,看了一眼大街对面的金马门。
金马门前一片寂静,几个执戟的郎官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见杨修看过去,他们都下意识的转过头,腰杆挺得更直。只有一个郎官犹豫了一下,微微欠身,向杨修致意。
杨修笑笑,上了马车。谢煚钻了进来,顺手带上了车门,坐在杨修对面。杨修见他眉头紧蹙,眼睛中带着血丝,不由得笑了一声。
“让你早些回去,你偏不肯,现在后悔了吧?”
谢煚苦笑道:“长史,我不是后悔,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天子大败,生死不明,如今这城里想要你命的人比比皆是。马超不在,我又是个书生,保护不了你的安全。万一……”
杨修摇摇手。“大年初一,你说点吉利话行不行?”
谢煚无奈地拱拱手。“那我就祝长史新年如意,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唉,这就对了。”杨修哈哈一笑。见谢煚还是苦着脸,又用脚踢了踢他。“我们打个赌吧。”
“赌?”
“如果这次平安无事,你把你家二丫头送给我做妾。我听伯阳说,你家二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再过几年长开了,不亚于你家大丫头。怎么样,舍得么?我呢,名份给不了她,但一定不亏待她。”
谢煚瞥了杨修一眼,忍俊不禁。“行,能做你杨长史的妾,也是她的福分。”
“那就这么说定了。”杨修伸长了腿,搁在谢煚边上。“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些话原本不能说,现在可以说了。大王英明,他的很多举措我都是赞同的,唯独这男女平等有点仓促。江东人原本就不重礼数,多有悍妇,如今再提倡男女平等,只怕是矫枉过正,以后家室不定。”
谢煚又好气又好笑。杨修批评孙策,他却不敢,只好装没听见。不过看杨修这么放松,他心里的担心也消散了些,觉得这次也许是博对了。年前收到消息,得知天子与朱桓大战于定陶,孙策率领主力增援,有与天子对阵的可能,谢煚一度很担心。杨修让他先回去,他又舍不得,再三权衡后,决定留下来陪杨修赌一把。如果这次能化险为夷,立了功,谢家富贵可期。就算不幸,杨修死了,他与杨修一同殉职,谢家也会得到孙策的格外关照。
如今天子全军尽墨,生死不明,只有赵云间行回到潼关,长安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可谢煚也清楚,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闯过这一关,谢家就会像这雪后初霁的长安一样,阳光普照。他希望杨修能闯过这一关,尤其是现在答应了将二女儿嫁给杨修作妾。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他愿意用生命来掩护杨修。
比起袁耀,杨修的前程更加广大。
“长史,如今城里西凉人做主,皇甫氏在西凉威名卓著,举足轻重,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不能去,去了反而长别人威风。”杨修摇摇头,嘴角微挑,露出几分得意。“皇甫坚寿虽未曾参战,但他曾被吴王软禁在太湖年余,清楚吴王的手段。如今朝廷骑兵尽墨,急切间从凉州征兵也难,一旦有风吹草动,马腾、韩遂必然趁虚而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对我不利。”
谢煚点点头。凉州人内部矛盾也多,韩遂、马腾是一系,董卓旧部是一系,皇甫坚寿等安定、北地人又是一系,互相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走访那些关东老臣。凉州人只会耍狠,杨阜、赵昂太年轻,遇到这种事,不如关东老臣有经验。他们再狠,难道还能狠过董卓?”
谢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万一贾诩为他们出谋划策呢?”
“贾诩?”杨修哈哈一笑。“如果他们向贾诩请教,那就更好办了。”他笑了片刻,收起笑容,一时出神。“我有些好奇,现在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吗?”
……
伏完匆匆走下台阶,看着缓步走来的杨修,神色变了几变,有些窘迫。
“不知杨长史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杨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国丈毋须如此。小子今天来贺新年,可不是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我弘农杨氏家传欧阳尚书,欧阳尚书出自伏氏,说起来,我也是伏公再传弟子呢。”
伏完干笑了两声,不以为然。他才不相信杨修登门是为了说学问。天子与孙策在兖州交战大败,生死不明,朝廷和孙策随时可能撕破脸皮,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头上可是悬了无数把刀。他这时候登门,应该是求援的。天子如果死了,女儿伏寿所生的皇长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作为皇太后之父,对朝政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长公主可方便?丹阳长公主有几句口信要我转告长公主。”
“是吗?”伏完不置可否。“长公主正在会见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转告。”
杨修哈哈一笑。“也好。既然有女眷在,我就不去了,免得又脱不了身。”
“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摇摇手。“嘿嘿,说来惭愧。小子今年二十有七,忙于公务,一直未婚。到长安之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简直是不胜其烦。尤其是前几天,这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伏完心中一动,狐疑地打量着杨修。杨修名门之后,又少年英俊,年纪轻轻就官居太守,如今又代孙策坐镇长安。孙策势大,如果他取了天下,杨修必然是心腹重臣,有人想与他结亲太正常了,尤其是关东那些老臣。天子重用关西人,关东人已经没什么前程可言,与杨修结亲,不仅能攀上一门好婚姻,还能拉近与孙策的关系,将来新朝鼎立,他们也好谋进身之阶。
“长史少年多金,求婚姻的自然多。”伏完挤出一丝笑容。“说起来,还没谢过长史年赐,那些长沙的柑橘可真是甜,长公主喜欢得很,还特地让我向你道谢呢。”
“唉,那可不是我的礼,是丹阳长公主送的礼,我不过是代劳而已。长安最近民生凋弊,即使是朝中重臣,这年也过得紧巴巴的,丹阳长公主担心姑姑受苦,不远千里的派人送来,这份孝心实在令人钦佩。对了,丹阳长公主来信说,她离得远,怕是照顾不周,如果长公主有什么需要,让我酌情处理。”
伏完听了,虽然很想婉拒,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长安的民生的确不乐观,天子出征在外,年前的年赐都没发——司徒府根本拿不出钱——如果不是杨修派人送了一些钱粮、水果来,这个年都没法过。现在长安最阔绰的就是这位大将军长史了,有很多物资市场上买不到,杨修却应有尽有。民间传言说渭水上每天都有装满物资的大船进入长安,送到大将军府,一船一船的全是好东西。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伏完知道这个道理,但让他拒绝杨修的礼物,他也做不到。大过年的,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如果家里连点果品都没有,酒宴也办不起来,成何体统?
既然是丹阳长公主送给她姑姑的礼物,那就收了吧。
伏完挤出一丝笑容。“难得丹阳长公主有这样的孝心,那我就代长公主谢过了。长史,请。”
杨修谢过,与伏完一起上了堂,分宾主落座。伏完派人奉上茶酒、果品。杨修一看,脸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发笑。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他年前派人送来的,据说当时伏完还不肯收,听说是刘和送给长公主的才勉强收下,现在看来伏完也是嘴硬手短,死要面子活受罪。说来也是,他一生富贵,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吴王说得对,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只要钱够多。
说了几句闲话,讨论了几句经义,杨修转入正题。“国丈想必听说陛下传位皇长子的诏书了?”
伏完不说话。赵云虽然没到长安,还在潼关,但风声已经传到长安,据说天子受伤,担心不治,传位于皇长子。但诏书没到,谁也不知道真假,只能私下里传说,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且不说他和杨修还是明面上的政敌,就算私下里,他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自然不会和杨修讨论这个问题。
杨修清楚伏完的心思,呷了一口茶,又拈起一枚坚果,用手指捏破果壳,取出果仁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那国丈有没有想过,皇长子能不能安然继位?”
伏完一本正经的说道。“长史,恕完直言,皇位关乎国体,在看到诏书之前,不宜轻言。”
杨修暗自发笑。这伏完就是个书呆子,都这时候了,还装。他瞥了伏完一眼。“国丈,其实这事与我无关,我也是为国丈担心,若李斯、赵高之事重演,对皇长子可是不利得很。国丈磊落持正,却不能不防小人作祟啊。”
杨修话音未落,伏完便变了脸色。
第2156章 纵横
论经学世家,琅琊伏氏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从伏胜到伏湛,再到伏完,累世传经,以读书为业,是名符其实的读书人。
但书读得好不代表就有才干,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伏完就是典型。他出身高贵,修养气度都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能办事——以他的身世,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办事的能力,只要安稳度日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他也许对富贵没什么追求,但他不能不为女儿、外孙的安全考虑。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女儿伏寿也只是一个贵人,并没有皇后的身份,而朝中掌握实权的大多是关西人,伏家既不掌权,也没有实力强大的盟友,如果有人想矫诏篡位,杀了伏寿和皇长子,简直易如反掌。
宗室齐聚长安,有资格继位的人选比比皆是。一旦这样的事发生,得失的不仅是皇位,还有女儿和外孙的性命,甚至有可能牵连到伏氏一门。
伏完乱了方寸,仅有的理智让他没有轻易向杨修问计。他虽然不谙世务,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孙策这个大将军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朝廷有今天,都是拜孙策所赐,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也不会是为他伏完着想,他不过是这些枭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杨修看得真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最近的报纸。从天子率骑兵突入兖州开始,他就授意祢衡写系列文章,主要在两个方面落墨,一是从道义上,一是从战术上。从道义上而言,这场战事是袁谭惹出来的,袁谭率部入兖州,赶走了曹昂,剑指豫州,引起了孙策的反击。这是两个诸侯王之间的冲突,天子介入于理不合。从战术而言,天子孤军深入,不够持重,万一受挫,不仅会损兵折将,更有损朝廷尊严,主动挑衅却不能战而胜之,只会让人轻视朝廷。
祢衡的文章以敢言著称,虽然没有直接指责天子冒进,却将刘晔骂了个狗血淋头。刘晔在朝中声誉一向很好,拥趸甚多,祢衡的文章一出,不仅秘书台群起而攻之,就连不少大臣都表示了愤慨,有人只是私下里议论,有人却是当面发作,有文的——写文章对骂,有武的——直接找祢衡决斗,不过他们都没占到便宜,写文章对骂,祢衡笑傲天下,就没怕过谁,比武决斗,祢衡有全套南阳军械,一对一的单挑,想伤他可没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反倒可能被他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捅个窟窿。
当然,穿着全套甲胄与人决斗也成了长安笑谈。然而笑归笑,却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伏完对时局很关注,当然会看祢衡的文章。现在形势正如祢衡当初所料,他也很懊恼,不自觉的将责任推到了刘晔身上。他不能当着杨修的面非议刘晔,反而问起了孙策的责任。
“吴王身为藩臣,与天子对阵,难道就合适吗?”
杨修笑笑。“国丈听错了吧,吴王什么时候与天子对阵了?”
伏完恼羞成怒。“吴王虽未亲临前线,朱桓难道不是他的大将?”
“朱桓当然是吴王的大将,但朱桓入兖州却不是为了迎战天子,而是驱逐董昭和他率领的冀州军。”
伏完语塞。杨修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不是孙策想找天子麻烦,是天子把脸凑上去让孙策打的,更丢脸的是他全力一击,却连孙策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孙策麾下的大将击败了。孙策远远地看着,连汗都没流一滴。
孙策的实力真的这么强?朱桓可不是周瑜、鲁肃这样的战区督,他名不见经传,以前并没有统兵作战的经历,怎么一出手也这么强悍?
伏完更加不安。孙策兵强马壮,他如果趁势进攻关中,那可怎么办?天子大败,出击的骑兵全军覆没,眼下潼关只有步卒,骑兵数量奇缺,面对江东军,可是一点优势也没有。伏完还清楚的记得,半年前鲁肃是怎么轻松拿下弘农的。如果他卷土重来,兵临潼关,关中必然震动。
内忧外患啊。伏完有些喘不上气来,汗湿重衣。
……
辞别了心神不属的伏完,杨修上了马车,闭上眼睛,靠着车壁沉思了半晌,对谢煚说道:“你准备一下,写篇文章,说一说王霸之道。”
谢煚不假思索的应了。祢衡才华横溢,但为人桀骜不驯,写文章很多时候都是自由发挥,杨修最多给他一个方向,命题文章却不多。这种有意引导舆论的文章要么是杨修自己写,要么由他来写。这几天杨修事务多,自然要由他代劳。
“是将陛下与吴王之战转为王霸之争?”
“嗯,不管天子是死是活,又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是天子。万一死了,这射中王肩的恶名是逃不掉的,淡化汉吴之一家一姓之争,强调治理天下之道,为天子保留一丝体面,也是为吴王分谤。”杨修放松了身体,转过头,看着车窗外向外飞驰的树木。“若能减少伤亡,不流血而江山鼎替,更是你我的功德。”
谢煚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杨修不走,就是想趁势取关中,如果能促成朝廷俯首,免去一场血战,不仅是大功一件,那可是无上阴德,足以荫及子孙。
“长史,若是天子被俘,吴王会如何处置?”
“不知道。吴王不是好杀之人,但该杀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天子少年意气,让他俯首称臣也不太可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赵云带着诏书间行回到关中。他们如果见了面,会说什么,我也很好奇。”
“是啊,吴王行事异于常人,的确无法以常理揣度。”
“那是因为他不仅站得高,看得远,更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又不必拘泥。比如说杀人这种事,对他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他当年能救出袁谭,后来又容忍曹昂,现在如果再与天子成为好友,我也一点不奇怪。”杨修转过头,看了一眼谢煚,笑道:“很多人都把他当作对手,其实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人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一个还没有。”
谢煚有些尴尬。他当年跟着郭异阻止孙策入境,结果自取其辱,被孙策击败,槛车征送长安,也曾以孙策的敌人自居。现在看来,他们的确不够资格做孙策的对手,孙策也从来没在意他们的死活。
“长史,荀令君家到了。”有虎士敲敲车窗,提醒道。
杨修回过神来,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马车稳稳停住,有虎士打开了车门,谢煚先下了车,杨修跟着下了车。唐夫人正从里面迎出来,站在门口,欠身施礼。
“不意杨长史大驾光临,幸甚幸甚。”
杨修难得的严肃,躬身行礼。“令君为国事操劳,远在豫州,夫人辛苦。修奉令君之托,长公主之命,前来拜会夫人,问夫人新年安好。”
唐夫人笑了,侧身相让。“长史请。多蒙长史照顾,这个年过得还算宽裕,感激不尽。”
“那都是长公主的孝心,我只是奉命而为。”
杨修与唐夫人一起进了门。这个院子不大,却非常整洁,唐夫人收拾得很用心。两人在堂上入座,互道新年安康,说了一些客气话,杨修便开门见山,问起宫里的情况。他提醒唐夫人,天子战败,生死不明,荀彧、刘晔都不在长安,如今掌握朝廷实权的是关西人,尤其是以西凉人为主。如果他们有什么异心,废立易如反掌,宫里难免又会迎来一场大乱。万一不测,天子绝后,孝灵帝一脉有可能因此绝嗣。
唐夫人亲身经历过宫里的那场大乱,也是董卓废立的受害人之一,对此感受最深,杨修一开口,她的脸色就变了。她垂着眼皮,考虑了很久。
“这是吴王的指示,还是长史自己的意思?”
“夫人以为吴王是何等样人?他和董卓一样,是赶尽杀绝的屠夫吗?”
唐夫人眼神闪了闪,摇摇头。“妾虽未见过吴王,却常听长公主说吴王是个行王道的英主,绝非董卓之流。这么说,这是吴王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