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0章 虞翻进谏
初战得胜,天子有些兴奋。可是看到伤亡统计结果之后,他又沉默了。
各部都有伤亡,以吕布的部下为多。他与鲜卑人先后数战,阵亡六百余人,尚有重伤两百余人,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人马疲惫,箭矢不足,战斗力锐减,已经不能再担任前锋的责任。
相比之下,天子率领的中军是第一次参战,又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不算大。中军三部,又以羽林骑的损失最小。倒不是因为羽林郎们武艺比凉州骑士高强,而是他们的装备好。实践证明,南阳铁官的甲胄更坚固,中箭致死的机率大大降低,与普通的制式札甲相比,至少要减三成。即使是受伤的将士也大多是轻伤,简单处理一下即可,不影响战斗力。
吕布忿忿不平。羽林骑、凉州军都通过不同的方式装备了新式甲胄,只有他最吃亏,只得了十几套赏赐的新甲,普通士卒用的还是旧式札甲。如果他也能像韩遂、马腾那样拥有近千套新式甲胄,他的损失至少能减少一半,还有再战之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要与马超较劲就只能拼命了。
吕布忍不住说道:“陛下,这南阳铁官的军械果然是名不虚传。可惜羽林骑没有装备马铠,要不然战果更佳。”
马超的脸色顿时变了。韩遂、马腾的部下都有马铠,羽林骑却没有。天子虽然得了杨彪的三亿的身价钱,但天子需要的东西太多,买不起马铠。天子一直没说,但这是天子心里的一个结。吕布这时候提起马铠,目的再明显不过。
天子脸色微变,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他明白吕布的用意,但他更觉得悲哀。吕布的话让他觉得这次击败鲜卑人最大的功臣既不是吕布也不是马超,更不是他,而是孙策。没有孙策提供的军械,他能取得如此明显的优势吗?
刘晔及时岔开了话题。“温侯,富平的形势如何,可以进驻吗?”
富平原本是北地郡治,就在青山峡南,大河之东,因为羌乱,此地就废了。吕布从那儿经过的时候,富平城门紧闭,城外杳无人烟,一片死寂。
“斥候说城里没有百姓,只有一些无处可去的难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刘晔和天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进驻富平。富平虽说已经荒废,毕竟还有城墙,万一鲜卑人来袭,可以抵挡一阵,有个反应的机会。天子答应了,随即下令赶往富平,又派斥候到灵州、廉县打探情况。
汉军将士收拾完战场,带着战利品赶往富平。吕布说得一点没错,富平城里空荡荡的,全城都没几个人。房屋倾圮,野草丛生,野狐出没,富平当年作为郡治的辉煌只能从残存的城墙窥见一二。
即使天子见过破坏的长安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巡狩凉州,远至金城,已经知道凉州荒败,常常感慨,觉得此行大开眼界,对凉州的困境有了切身体会,却没想到会败落到如此地步。现在想来,他所经过的郡县都是情况比较好的。如果不是鲜卑人侵扰,他坚持要出击,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凉州真正的情况。
“金城向西,是不是……都这样?”天子问皇甫嵩道。他到金城之后,诸臣不约而同的进谏,希望他不要再向西了,当时还以为是粮草不够,现在看来,恐怕是不想让他看到更多。
皇甫嵩微微颌首。事已至此,再瞒也没什么用,不如坦言。况且他觉得让天子知道一些真相也不是坏事。“虽不尽然,庶几近乎。不过相比于其他诸郡,北地的情况也最严重。”
“为什么?”
“早些年平定羌乱后,大多习惯将羌人安置在北地、安定一带。羌人生活困苦,被强制迁徙,朝廷又未能妥善安置,拨付的一些钱粮也大多被人贪墨了,到羌人手中的寥寥无几。太守、令长大多来自内地,不能体凉边地人的辛苦,只顾自己的政绩,横征暴敛,甚至推房拆屋。羌人一反再反,也是无奈。”
天子心情低落。他对凉州民变的事关注得不少,也知道凉州发生了多次杀官的事,中平四年,凉州刺史耿鄙就因为从事程球贪墨而被韩遂所杀。当时只觉得凉州民风剽悍难制,现在才知道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里面还夹杂着关东、关西的分歧、敌对。
“不平定凉州,收复故土,愧对傅南容。”天子握紧了拳头,仰天长叹。
皇甫嵩咳嗽了几声,喘息道:“陛下有此志,凉州就有希望了。陛下,凉州有良马劲卒,秦以之得天下,汉以之破匈奴,陛下迁都长安,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平天下,十年致太平,中兴可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切莫急于求成。”
天子躬身施礼。“还望太傅时时提醒,不吝教诲。”
……
天子在富平住了一夜,韩遂、马腾率领后军赶了上来,与天子会合。
看到天子立下战功,又听马超说吕布在天子面前挑事,韩遂、马腾很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有所表示,派出装备了新式军械的精骑参战。有了这两千精骑,尤其是四百甲骑助阵,汉军的优势更加明显,宴游荔根本不敢接战,见汉军追得急,扔下牛羊和俘虏的百姓,望风而遁,仓惶逃命。
天子追到灵武谷,停止前进。再往前就是沙漠,危险系数倍增。沙漠中行军危险,他们携带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在沙漠中迷路或者断粮断水,不用鲜卑人攻击,他们就可能一败涂地。
站在贺兰山上,遥望大漠,天子感慨万千。与鲜卑人的交锋虽然短暂,但他的收获却非常多。鲜卑人不可怕,正面作战,汉军有明显的优势,可是想真正击败鲜卑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仅需要十万精骑,更需要充足的钱粮,足以支撑大军深入大漠,一直追到鲜卑人的老家,赶尽杀绝。
要想真正击败鲜卑人,就要先击败孙策。只有击败了孙策,平定了天下,他才能筹集足够的钱粮征伐鲜卑人。否则,就算拥有凉州精骑,他也无法远征,只能守株待兔,等鲜卑人撞上门来,无法主动出击。
天子的心情从所未有的迫切。
……
楼船缓缓靠岸,将士们从岸上扔下缆绳,放下铁锚,将楼船固定好,这才打开舷门,放下跳板。亲卫步骑鱼贯上岸,白毦士、义从营也跟着上岸,列好队型。
孙策上了岸,站在岸边等待的虞翻快步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恭贺主公凯旋。”
孙策摆摆手。“仲翔,这些客气话等会儿再说,交州可有消息?”
虞翻笑了。“主公,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孙策同意虞翻的看法。他对孙坚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毕竟是一路杀过来的,就算戏志才、刘繇等人联手,想一下子让孙坚全军覆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消息来,说明孙坚还顶得住。
“主公,你除了送消息给我,可曾有别的安排?”
孙策笑笑。“我派人去交州查看情况,还通知周公瑾,让他准备移兵南向,进入交州作战。”
虞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出了码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上了车,队伍起动,孙策靠在车壁上,看着对面的虞翻。“仲翔以为我多虑了?”
虞翻笑笑。“主公,关心则乱。父子、兄弟,血脉相连,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他瞅瞅孙策,放慢了语速,脸上的笑容淡了气,却多了几分严肃。“即使是父子、兄弟,也不能忘了君臣之义。交州的得失固然重要,主公却不能因此乱了方寸。”
孙策没吭声,静静地看着虞翻。他一上岸,虞翻就和他说这样的话,自然是觉得非常重要,非说不可。
“主公英武,数年之间,坐拥五州,如今又得幽州之半,已经不是当年骠骑将军在襄阳作战,你可以从庐江昼夜兼程地赶过去。”虞翻顿了顿,又道:“在家为父子,出门为君臣。主公若是不相信骠骑将军有这样的能力,那就不应该托付他这样的任务,安排其他人岂不更好?难道就因为骠骑将军是你的父亲?任人唯亲,这可是为君大忌。”
“这个……是家父主动要求的。”
“他要求,主公就同意?”
孙策哭笑不得,这虞翻说话可真是一点不给留面子。
“主公,凡事过犹不及。虽说家国天下,公私还是要分清。交州出事,主公便不顾一切的发兵去救,那要是幽州也出了事,你救不救?荆州出了事,你救不救?”
孙策有些招架不住,自我解嘲地笑道:“不至于同时出事吧?”
虞翻摇摇头。“主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主公半有天下,已是诸侯之霸,南至交州,北至幽州,西于荆州,谁还有信心凭一己之力与主公争衡?连横在所难免,主公当有所准备才好。”
第1841章 风波又起
孙策转头看向窗外,一排排柳树正向后倒去,与随行的虎士身影相错,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安静了片刻,重新看向虞翻,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仲翔,你卜一卦吧,看看天子的西征会是什么结果。”
虞翻哈哈一笑,靠在车壁上。“臣不用卜卦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说来听听。”
虞翻的眼神有些古怪。“主公不会以为天子西征真的是与羌人交战吧?主公别忘了,韩遂可是羌人叛军领袖。所谓羌乱其实就是凉州世家之乱,天子与那么多凉州世家、羌人部落和亲,凉州还能有多少作乱的羌人,还能有什么战事可言?就算有,也毋须天子出手,那些凉州世家就会出手剿灭。”
孙策笑着点点头。虞翻是难得的奇才,但他对凉州的了解太少,又局限于自已的视角,无法从整体上把握凉州民变,只看到了凉州世家的影响,忽略了其他的因素,只能用会稽山越作乱的经验去推测凉州形势。虽说原则不变,可是具体情况不同,区别还是很大的。
至少会稽周边没有鲜卑人这样的外敌,山里的百越之民也不像羌人一样有出山抢劫的原动力。东南的丘陵地带虽然开发不足,生活不易,但温饱不成问题。只要官府不惹事,山越是不会主动惹事的。
人无完人,不能苛求啊。
“仲翔听过宋建其人吗?”
虞翻摇摇头。“扶风宋家?”
“非也。”孙策摇摇手,把宋建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他为天子准备了几个礼物,其中一个就是宋建。早在中平元年,黄巾起义爆发前后,袁绍等人还没自己的地盘时,宋建就在枹罕称王,闷声大发财,做了三十年的河首平汉王。这样的事只有凉州本地人清楚,中原王朝根本不知道,虞翻不清楚也很正常。
虞翻听完,哑然失笑,语带讥讽。“凉州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凉州山高路险,与扬州迥异,不能一概而论。”孙策提醒道。扬州也出过称帝的许昭,但是他没到两年就被灭了。原因很简单,丘陵毕竟不是高山,只要朝廷下狠心,有财力,没有不能平定的。不像凉州的那些大雪山,是真的不好打。
虞翻含笑点头。“这的确是个麻烦,虽然天子未必会亲征,却有可能成为一个脓疮,至少能拖住一部分注意力。宋建不灭,天子终究心虚辞屈。不过主公也不能对宋建寄予希望太厚,这样的妄人当不得名将的一击。”
“宋建的确不能期望太多,但鲜卑人就不同了。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才是真正的麻烦。”孙策吁了一口气,有些头疼。他现在可以利用鲜卑人来牵制朝廷,可是总有一天,他问鼎天下,这些麻烦就会成为他的麻烦。击败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大漠里找到他们。
凉州不能乱,至少不能落入鲜卑人的手中。比起幽州,凉州的战争潜力更大,凉州的战马也比幽州战马更适合甲骑。凉州大马,横行天下,那可不是说了玩的。
虞翻同意孙策的意见,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推断。天子西征很难取得真正的成功,但天子身边不乏才智之士,他们清楚凉州的形势,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会让天子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因此,西征注定就是一个给天下人看的表演,只是让人相信大汉还有中兴的可能。
大汉有没有中兴的可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信不信。
天下人信不信?肯定有信的,而且数量不会少。毕竟有四百年基业,对很多人来说,大汉就是天然的存在,而且将继续存在下去。即使遇到一些困难,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分崩离析。
哪怕天下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
从中平元年的黄巾之乱算起,到现在也不过十二年,对于一个存在了四百年的帝国来说,这最多是大病一场,并非死亡,还是可能治愈的。天子很年轻,但他的确表现出了一个中兴英主的气度,会得到更多的人拥戴。
袁谭、贾诩等人未必会信,但他们不会明确表态,借朝廷名义结成联盟,围攻孙策,然后分而食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主公,如果说大汉是鹿,那你现在就是一只肥羊啊。”
孙策笑道:“就算是一只肥羊,我也是角上绑着尖刀,身上披着精甲的肥羊。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一只有智慧的肥羊。”孙策脸上多了几分杀气。“仲翔,我们是文明人,但我们并不文弱。如果他们以为我们好欺负,那我们就要让他们清醒清醒,学学怎么做个文明人。”
虞翻抚掌而笑。“主公,此言深得我意,正当如此。既然主公已经有所安排,臣就不费口舌了。”他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图纸,铺在案上,用几块色彩斑斓的石头压住。“主公,说说抹陵的事吧。对建都的选址问题,臣还有一些异议。”
孙策瞥了虞翻一眼,有些不解。这件事都已经定了,怎么虞翻还不服气?
张纮定计,立都秣陵之后,作为留守长史的虞翻就移驻抹陵,将大部分精力用在新都的营建上。孙策出征的这大半年时间,虞翻走遍了附近的几个县,勘察地形,非常辛苦,最后的成果就在这份图上。
秣陵周边的经济发展不错,方圆百里之内就有五个县,三百里以内则有十多县,在袁敏主持下,对溧阳、阳羡之间的水利进行改造后,又增了不少土地,能够支撑起一个陪都的粮食供应。长江在侧,能停靠大型船只,对于发展海上贸易有先天优势。
但虞翻也提了一些意见,主要一点就是这一带的地形不怎么好,四面丘陵遍布,不通风,夏天会非常闷热。都城可以像楚国的金陵邑一样建在山上,百姓的居住区却只能建在低尘处。
“主公,臣略通医术,深知卑湿之处易染疾疫。都城是百姓聚居之地,又有四方商旅,本来就容易传染疾疫,若是在此立都,疾疫多发,对国运影响极大,不可不察。”
孙策心中一紧。前年那场大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可不想自己的都城成为疫情多发之地,哪怕是陪都也不成。况且虞翻也提到的两点也让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是秣陵闷热,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后世的南京是著名的火炉之一。一是影响国运,换句话说,在此立都,国运不久,而据他所知,在南京建都的大部分都国运不昌,几乎没有超过百年的,很多只有三四十年,不超过半世纪。
莫非秣陵真的不宜建都?
第1842章 言为心声
孙策将虞翻绘制的地图仔细看了一遍,与自己印象中的地形相对照。
他倒不是担心国运,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十年之内也许就可以统一天下,秣陵终究只是临时都城。他担心的是地理导致的疾疫。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在医学技术尚不发达的时代,前期防范非常重要,如果秣陵从地理上就不适合作为大都市,那就不能勉强。
隔三岔五的来一次大疫谁扛得住?
虞翻指着地图,又道:“秣陵周边虽然有不少良田,但不足以自给,还需要从吴会运粮。如果用海船运,则需要绕行出海。用河船运则需到京口转运,否则河船受不得风浪,有沉没的可能。臣与袁敏商量,看看能否挖一条河,直达秦淮水,只怕会影响风水。且秣陵南有一道高岗地,需要筑堰,工程量不小。”
孙策直起身。“建城是百年大计,这事马虎不得,要谨慎一些。仲翔,你可有什么更好的方案?”
“主公说得对,其实也不用急。”虞翻收起地图,将那石头拿在手中把玩。“如果臣所料不错,主公这几年怕是都不能住在江东,臣可以慢慢斟酌,也许能找到解决之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地,子纲先生选秣陵的理由还是充足的,只是他时间紧,难免有些疏忽。”
“你还支持抹陵建都的方案?”孙策笑了笑,未免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虞翻又想提议阳羡呢。
“至少推翻的理由尚不充分。”
孙策很欣慰。虞翻也许自负,也许有点本土意识,但他有分寸,够大气,很好。尤其是最后一点。
孙策把幽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半路上,他已经收到太史慈的消息,刘备和袁谭结盟,简雍离开刘备,转投太史慈麾下,牵招却成了刘备的部下。这些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张则离开幽州,将半个幽州留给刘备。
这让他有些郁闷。怎么刘备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打仗不行,却总能躺赢。赤壁之战,周瑜拼了老命才夺了个南郡,结果刘备不声不响了收了江南四郡,然后又把南郡借走了。现在也是,为了一个涿郡,他和袁谭拼了几个月也没得手,结果张则一甩手,扔给他半个幽州。
这就是虞翻说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实力增长太快,其他人都有压力了,要合起来对付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