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孙策安全返回,郭嘉才算松了一口气。
刘备三人也在迎接的队伍中。因为违抗军令,刘备受到了军法处置,有关羽斩将夺旗的功劳弥补,刘备只挨了二十军棍,然后被免除了军职,成了普通一兵。二十军棍可不是好挨的,刘备现在还不能起身,只能趴在一块板舆上,由关羽、张飞抬着。郭嘉本来让他不要来,他却非要跟着,说是礼节,必须如此。
刘备很恭敬,关羽却很不爽,连上前行礼都不肯。张飞本来是想来和孙策打个招呼的,却被他拦住了。“一个普通士卒,有什么资格和将军打招呼?”同样的道理,他也不让刘备给孙策行礼。他不走,张飞一个人也不好走,只好在原地站着。
孙策看到关张二人抬着刘备站在远处,不免有些好奇。他本来以为刘备挨了二十军棍后会离开他,转投朱儁或者谁的。
“他们怎么来了?”
“不让他来,非要来。”郭嘉摇着羽扇,苦笑道:“将军,我觉得他好像粘上你了,听他那意思,还想进义从营。”
“不会吧,身段这么软?”
“嗯,我也很意外,这人能屈能伸,有勾践之忍,将来是个祸害啊。”
“哈哈……”孙策轻笑了一声,向关羽招了招手。关羽梗着脖子,故意装看不见,刘备却连声催促,关羽无奈,只得和张飞抬着刘备走过来。
“拜见将军。”刘备满脸堆笑。“将军辛苦了。”
孙策歪歪嘴。“伤势怎么样?”
“有南阳良药,已经不碍事了。再休息些日子就能痊愈,再随将军鞍前马后,还望将军莫要嫌弃。”
孙策笑了,笑得很无邪。“玄德,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等你伤好了,我再带着你征战四方。对了,云长,我带来一个人,也许你认识。”
关羽不屑地哼了一声,很傲娇地转过头。
孙策也不在意,转身招了招手,徐晃拉开大车的门,将老关毅扶了出来。老关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怎么好,孙策关照他,让他和徐晃的父亲坐一辆大车。他扶着车门,还没下地站稳,就睁着一对老花眼四处看。
“长生,长生,我的长生儿,你在哪儿啊?”
关羽登时愣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关毅,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却不知不觉的涌出眼眶。他突然扔下木板,迈开大步,两步就冲到关毅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号陶大哭。
“父亲,不孝儿长生在此。”
关羽看到亲爹,心情激动,却把刘备忘了,直接给扔在了地上。刘备一点防备也没有,痛得眼前直冒金星,浑身都是冷汗,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两只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孙策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看来这君与父还是有区别的。”
郭嘉义正辞严,一点说笑的意思也没有。“春秋大义,先父子,后君臣。”
第553章 釜底抽薪
或许是因为性格相投,孙策和郭嘉有着超越其他人的默契,但这次却没得到响应,多少有些意外,稍微一想,却释然了。
汉代儒学大兴,读书人不管是哪门哪派,儒家学问都是要接触的,《论语》《孝经》是入门科目,再深入一层就要读经,《春秋》在汉代社会有着后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哪怕是没读过《春秋》的人也难脱其伦理规则的限制。
但儒家学问的根基在人伦,由父子而君臣,父子在先,君臣在后。孔子建立儒家的时候还是春秋时期,那时候虽然有天下共主周王,却和后世的皇帝有着本质的区别。所谓君之君非我之君,臣之臣非我之臣,君臣关系相对比较松散,合则为君臣,不合则为寇雦,只要程序正义,没人会有什么意见。父子则不同,这是与天俱来的血缘关系,无法更改,优先于君臣关系。所以伍子胥复仇,世人谴责他的只是掘墓鞭尸,而不是引吴伐楚,原因很简单,楚平王有错在先,伍子胥为父兄报仇,天经地义。
汉代秉承遗风,认为父子先于君臣,孝在前,忠在后,虽然出于现实利益,君权已经稳固,但至少在道义上,父子关系还是优先于君臣关系。后来曹丕问群臣,君父各有重病,只有一丸救命药,是该救君还是该救父时,邴原毫不犹豫地直言救父,曹丕也只能表示认可。
这个故事如何解读,说法不同,但是公认的道德层面,父子先于君臣是没什么疑问的,所以郭嘉才会答得这么直接,而没有把孙策的话当成笑话。事实上,这件事也不能当笑话,不管你私下里如何认为,在公众面前,你还得尊重民意。
孙策原本也没什么君主意识,充其量就觉得自己是个小老板、包工头,也没指望别人为忠而弃孝,对郭嘉的态度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觉得可贵。
“奉孝所言甚是,是我一时失言了。”
郭嘉颜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提醒道:“将军位高权重,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还是应该谨慎些。”
孙策笑了一声。是啊,一不小心,自己也是万众瞩目了。只是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话由张纮来说很正常,由郭嘉嘴里说出来却多少有些意外。看来这件事真的不容小视,否则郭嘉不会这么严肃。
孙策自我反省的时候,关家父子已经哭成一团。关毅悲伤过度,未老先衰,视力不好,凑在关羽脸上看了又看,喜道:“长生儿,听说你做将军了?为父甚是喜欢,已经在祖茔前上香,禀告先祖,告诉他们你为关家争光了。”
关羽洪亮的哭声顿时停住,心虚地看着关毅。“父亲,你……听谁说的?”
“孙将军,那个很年轻的孙将军。”关毅很欣慰,拍着关羽的肩膀。“他那么年轻,又不读书,都能做将军,我儿长生如此雄壮,又通晓《春秋》,自然也做得。”
关羽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本来脸就红,不注意也看不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孙策,这才发现刘备被他扔在地上,疼得脸都变色了,孙策却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心里恼怒,扶着关毅走到刘备面前,隆重介绍。听说是关羽的父亲,刘备连忙行礼。
关毅凑到刘备面前看了又看,又道:“足下既是我儿长生之君,敢问身居何职?长生既是将军,足下定是更大的将军了。”
“啊?啊,啊。”刘备哭笑不得。他现在别说是将军了,连伍长都不是,就是普通一卒。
关羽咬着牙,走到孙策面前,拱拱手,咬着牙,切着齿。“多谢将军。”
孙策坦然接受。“云长,人常言三十而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令尊一把年纪,你就算不能让他看到你光宗耀祖,也不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关家绝后吧。以后交战小心些,莫逞匹夫之勇,说不定哪天真能统万人,做一军之将。”
关羽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颜色不知不觉的多了几分恭敬。他身如折磬,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将军。”
看着关羽弯着腰,缓缓退出几步才转身离去,神态难得的温顺,郭嘉暗自挑了挑拇指。“将军这釜底抽薪之计用得好。”
孙策搓搓手。“可惜我暂时去不了涿郡,要不然把刘备、张飞的家人也接来,那就有意思了。”
……
回到洛阳,孙策来到太尉府,准备向朱儁交差。朱儁不在前堂办公,却在后院,而且是在内室,卫士说太尉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孙策急着回豫州,没时间在洛阳多待,推开卫士,直接闯进了后院。
后院冷冷清清的,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孙策快走到病房前,听到脚步声的文云才匆匆赶出来,挡住孙策的云路。“太尉身体有恙,不能见客。将军有什么话,交待给我就行。”
从浚仪回来,朱儁就一病不起。老人家受的打击不轻,几天之间就像老了十岁,行将就木。孙策为此很担心,如果朱儁就这么气死了,他不仅无法向孙坚交待,谋划了很久的计划也会付之东流。
“你?”孙策笑笑。“文仲流,不是我看不起你啊,有些事,你可以代劳,有些事,你还真担待不起。”
文云笑得很客气。“将军说得对,我也知道我能力有限,不过太尉有令,我也不能不遵啊。”
“如果我能救太尉,你也拦着我?那我就走了,太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别怪我翻脸。”
孙策说完,作势要走,文云却不敢让他走,连忙赶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苦笑道:“将军,你要是真有好办法,能让太尉站起来,我就算被太尉责骂也认了。可要是你又有什么……”
文云很纠结地看着孙策。他又不傻,朱儁病倒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孙策,再让孙策胡说八道几句,说不定直接把朱儁气死。
“放心吧,我真要把太尉气死了,家父不得打死我?”
孙策拍拍文云的肩膀,转身入室。文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站在门口,苦着脸,看着朱儁。朱儁卧在床上,挥挥手,示意文云退下。文云派人送来茶水,掩上门,悄悄地站在门外。
“说吧。”朱儁闭上眼睛,连看都不想看孙策一眼。
孙策也不着急,在病榻前入座,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朱公,我马上就要回豫州了。临行之前,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不过,我说这些话之前,想请朱公告诉我朝廷为什么突然取消了勤王。”
第554章 烈士暮年
朱儁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只是气息明显急促起来。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不少,颧骨高耸,两颊深陷,布满老人斑的脸皮堆在一起,重重叠叠,像是抹不去的忧愁。过了好久,朱儁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孙策,而是默默地看着青色的帷顶。
“枕中有诏书,你自己看吧。”
孙策也不客气,探身打开朱儁顶下的木枕,取出里面的诏书。手碰到了朱儁的颈部,又湿又冷。他看看朱儁,什么也没说,打开诏书,还没看,先笑了一声。
“这事很好笑吗?”朱儁忍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孙策一眼。
“我笑的是这纸。”孙策曲指一弹,手中的诏书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南阳所贡的新纸。朱公,你天天用免费的纸没感觉,看到朝廷用这纸来写诏书,你该知道珍惜了吧?”
朱儁哭笑不得,盯着孙策看了一会,曲起手臂,想撑着坐起来。孙策连忙放下诏书,上前抚起朱儁,又拿起一床被子卷起,塞在朱儁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一些。朱儁靠得好了,这才喘着气说道:“你就知道这是你南阳所贡的新纸,却不知道朝廷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写诏书的绢帛都没有,只能用纸,亏你还好意思说。南阳救助了那么多百姓,为什么不肯多贡一点财赋给朝廷?”
“那朱公的意思是说百姓无所谓,朝廷最重要?”
朱儁矢口否认。“我没这么说。”
“那朱公知道南阳现在养活了多少关中、洛阳的百姓吗?”
朱儁闭口不言。洛阳的百姓为什么会逃到南阳去,还不是因为他无法保证洛阳的安全,只能寄食于南阳。如果洛阳太平,谁愿意背井离乡呢。这两年,颍川、汝南诸郡的百姓渐渐返乡,洛阳的百姓却很少有回来的,这是他的失职,不能怨孙策。南阳再富,财力、物力也是有上限的,不能竭泽而渔。
孙策迅速将诏书看了一遍。这段时间,郭嘉陆续收到了长安和冀州的消息,对朝廷取消勤王的事已经有所了解,但他一直没看到真正的诏书,还不能下最后的结论。
诏书上说得很简单:长安安定,洛阳却战事频起,再加上长安到洛阳路途遥远,所需人力、物力无法供应,所以暂时留在长安,不迁回洛阳。等洛阳安定,再作考虑。
诏书是以天子的口吻发出的,但显然不是天子的本意。
孙策心中疑惑。当初要勤王的诏书发得草率,暂停勤王的诏书同样草率,显然有很多话不便明言,只能含糊其辞。特别是对朱儁这个太尉,诏书里一句话也不提,既没有嘉勉,也没有指责,这实在不合常规。
孙策慢慢折起诏书,重新塞回木枕中,蹙着眉想了好一会儿。
“朱公,浚仪攻守的战事,朝廷知道吗?”
“我之前就写了奏疏,说明情况。”
“那朝廷有什么回复?”
朱儁摇了摇头,耷拉着眼皮,幽幽地说道:“你别猜了,朝廷希望勤王的人不是我,而是袁绍。袁绍拒绝了赵岐的调解,不肯勤王,自然要取消勤王之议。伯符,我虽然不能赞同你的做法,但这次病倒却着实不是因为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孙策笑了起来。“朱公口说无凭,你还得给家父手书一封,要不然我可不敢回豫州。”
“不回去也好,就留在洛阳帮我吧。”朱儁看着孙策,牵动嘴角,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如果能把洛阳治理得像南阳一样,也许天子就愿意回来了。”
“洛阳如果真的恢复了安定繁荣,朱公不怕袁绍惦记?”
朱儁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一声叹息。
“朱公,南阳有周瑜,洛阳也不差,周瑜的父亲周伯奇忠贞可靠,完全可以做河南尹嘛。有他协助你屯田,用不了几年功夫,洛阳有兵有粮,自守有余,还愁天子不回来?”
“真要引黑山军来屯田?”
“黑山军又不是天生做贼,他们都是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啊。”
孙策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引黑山军来洛阳周边屯田,这是他的既定方针,之所以不是汝南黄巾,是因为他的大方向是向前。小冰河时代的来临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太多的人口留在北方只能引发战争,向更温暖的江南迁徙才有可能最终解决问题。开发江南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但首先是人力,没有人,什么事都做不成。有家有业的不肯迁,失去土地的农民是最有迁徙意愿的,引黑山军、白波军京畿屯田,既是釜底抽薪,与河北世家争夺人口,也是填充京畿,筑起坚实的防线。
这些话他不能全对朱儁说,只能拿为百姓谋福利来做说辞。朱儁为官多年,也知道土地兼并才是朝廷崩溃的痼疾,黄巾也好,黑山军也罢,大多是失地农民,真正为了改朝换代的人并不多。相比之下,异志已显的袁绍才是最危险的敌人。
要想对付袁绍,一要有粮,二要有兵,种地需要人,当兵也需要人,所以争夺人口是当务之急。朱儁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他和世家多有来往,让他去抢劫世家是不可能的,招揽黑山军、白波军屯田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此之外,孙策又向朱儁提出了练兵的建议。黑山军有兵力优势,但一直不能打胜仗,为什么?因为他们缺乏正规的军事训练,特别是将领,连基本的用兵法则都不懂。他的部下为什么能打硬仗?不是因为他够勇猛,而是他的部下训练有素,亲卫营的队长以上军官都接受过讲武堂的基础培训,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进攻该怎么配合,撤退又该怎么配合,而不是一窝蜂的冲锋,又一窝蜂的逃跑。
讲武堂由尹端主持,尹端不是什么用兵名家,他有的就是实战经验。朱儁也不是什么用兵名家,但他同样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不弱于尹端。尹端能做的事,他为什么不能做?黑山军、白波军号称百万,除去水分,整编十万人不成问题,就算是袁绍来攻也可以抵挡一阵,等待荆州、豫州的支援。
朱儁开始没当回事,后来见孙策说得认真,而且说得很细致、周到,不像是信口开河,仔细一想,也觉得孙策在南阳做的事虽然不是每件都可以复制,能学的也有不少,真有十万精兵在手,又有充足的粮草供应,有荆州、豫州为后援,再将并州的凉州兵控制在手中,袁绍又能奈何?
朱儁不知不觉的坐直了身体,灰暗的脸色多了几分光彩。
孙策趁热打铁,再来一剂猛药。“朱公,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现在就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有你在,山东就不会乱。当务之急是你要振奋起来,千万保重身体。”
朱儁披衣而起,翻身下床。“伯符,我有个不情之请,从南阳本草堂调几个医匠来吧。”
屋外,文云如释重负,双手合什,向天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