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是个碑!”陆文回答,“没有绕三圈的前任,也没有现任,都是我吹牛的。”
一分钟到了,陆文讲完自觉后退一步,他不需要瞿燕庭回应,反而害怕瞿燕庭问他为什么解释。
陆文挥挥手,闭紧嘴巴没有道“再见”。
如果能再见,在他说不要萍水相逢时,瞿燕庭就不会吞下那一声“好”。
“瞿老师,一路顺风。”
“别挥了,把手张开。”
瞿燕庭命令道,待陆文犹疑地张开手,他快走两步奔过去,抬手抱住了这堵高大的身躯。
揉脑袋会变得更笨,他轻揉陆文光滑的后颈。
编剧写下的故事,只是文字构成的幻想,瞿燕庭侧过脸,嘴唇附在陆文的耳边说:“谢谢你让我的幻想变得真实。”
怀中由满变空,陆文微张着手,颈后余温犹在,耳畔软语未消,而瞿燕庭后退、远离,转身投入于流动的人海。
陆文停留了许久许久,直到无法捕捉瞿燕庭的纤毫,飞机从天空划过,被云层掩埋,仿佛这些日子的回忆也一并抛远了。
航站楼外天高路远,令人心里发空。
回程的路上,陆文和阮风并坐在第一排,肩靠肩,头抵头,互相依偎着,像一对惨遭抛弃的天涯沦落人。
陆文掏出手机登录微博,过去五百年了,终于回关阮风,把微信也加上。
阮风问:“陆文哥,去剧组吗?”
今晚大夜,傍晚才开工,陆文要先回酒店,早晨四点起床,他需要补个回笼觉。
到酒店下了车,陆文慢腾腾地搭电梯上62层,6206的房门开着,管家正带清洁组做整理。人走茶凉,很快又会入住新的客人。
关上门,陆文插房卡,换拖鞋,玄关柜上搁着那件衬衫,淡淡的洗衣香氛味道,领口朝上叠得整整齐齐。
他用手掌托着,走进衣帽间,衬衫要挂起来才不会有褶皱,捏住肩线一抖搂,下摆和衣袖从折叠状态舒展开。
一抹金黄飘落。
“嗯?”陆文弯腰去捡。
是一张藏在衬衫中的白纸,巴掌大,右下角粘着一片颜色饱满的银杏叶。
陆文拾起来,离开机场便死气沉沉的心脏加快跳动,白纸黑字,是瞿燕庭漂亮的笔迹,写着一首纳博科夫的小诗——
金黄色银杏叶
麝香葡萄
形如翅翼半展
旧时蝴蝶
陆文握紧这张纸,反复地读,惊喜,慌忙,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他一个大白话都能误会出山路十八弯的人,瞿燕庭竟然留一首诗给他!
陆文奔出衣帽间去找手机,要查一查这首诗有什么含义,他在屋中乱转,带起的风将白纸一角轻轻掀动。
露出背面的两行字。
陆文顿住,将纸小心翼翼地翻过来,依旧是瞿燕庭的字迹,但写得克制又矜持,一撇一捺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道。
似是料到般,第一句写着:傻瓜,读不懂吧?
书写时,瞿燕庭对着窗外的无边夜色,远眺嘉陵江的涌动漩涡,脑海中,是那一句“不要只和我萍水相逢”。
陆文移不开眼睛。
下一句,是瞿燕庭迟来的回答——
再一次见面时,我讲给你听。
第39章
机翼拂云来, 穿云归, 缓缓着陆时舱外换了北方的冬景。滑行结束,瞿燕庭不紧不慢地合上书, 书皮简朴, 内容是关于传统的民间手艺。
瞿燕庭拎包出舱, 踏入接驳廊桥时寒意直冲天灵盖,这两天果然大风降温了。
于南来接他, 卡着点买的热咖啡捧在手里, 见他出来,一边招手一边热情地喊:“老大!我在这儿!”
瞿燕庭波澜不惊地走近, 接过咖啡, 冷淡得像一个无情资本家, 将助理上下瞭个来回,才吐出一句:“瘦了。”
于南苦涩地笑笑,这段日子每天两头跑,跨越十几公里去给瞿燕庭喂猫浇花。十几种花花草草个顶个娇贵, 猫屎更不必说, 铲一次熏得他两天吃不下饭。
他说心里话:“老大, 我太想你了。”
“辛苦了。”瞿燕庭这么说着,把包往于南怀里一塞,自己捂着咖啡闲庭信步。
取上车驶离机场,已经下午了,瞿燕庭直接回家,汽车滑入公路, 于南将明天的工作安排汇报了一遍。
明早九点开会,瞿燕庭啜饮一口甜甜的摩卡,说:“上午茶订好,我请。”
“谢谢老大。”于南考虑舟车劳顿,“老大,咱顺路买份晚餐吗?”
渐渐驶入繁华的市区内,水泥森林盛开七彩斑斓的招牌,五湖四海中西日韩,各处的美食都吃得到,瞿燕庭若有所思地说:“皮蛋瘦肉粥吧。”
一小时后,汽车在小区西门刹停,瞿燕庭到家了。
他住在一处年头有点久的高档小区,当年重湖叠巘,繁花深树,是美得出名的楼盘,如今楼墙旧了,掩在茂密的树荫中,有股美人迟暮的凋敝感。
瞿燕庭住九楼,一梯两户,邻居是一对空巢老两口。
门锁转动,一进屋的小厅中央,黄司令圆滚滚地蹲在地板上,须长毛亮,浑身瓷实的肉,听见脚步声已恭候多时。
见是户主回来,它激动地蹿到行李箱上。
瞿燕庭进屋,门碰上的一刹那,孤雁归巢,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他抱起黄司令,掂了掂,这小畜生似乎更沉了。
瞿燕庭曾交代,家里有些乱,于南听话地没收拾,一切仍是走之前的模样。他放下猫,把每个房间转一圈。
两居室,简约现代的装潢风格,入口方形小厅,靠墙有一整面生态缸,造景是玩家级别,瞿燕庭亲自设计的。
小卧室作书房,存放着大量宝贝,有书、绝版影碟、投影仪、摄影装备,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乐高和模型。
主卧是冷色调,床垫偏软,躺上去形成浅浅的凹陷,瞿燕庭换上睡袍,将行李箱摊开,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
触手柔密,是那件烟紫色的毛衣,挂起来怕肩部变形,瞿燕庭叠好,忍不住猜测陆文有没有发现衬衫中的纸条。
他打开行李箱夹层,小心拿出纸巾包裹的黄桷兰,水分吸干了,捡完整的花朵放进一本书里,可以做成标本。
打包的粥有点冷了,微波炉叮过,瞿燕庭端着瓷碗穿过客厅,拉开玻璃门跨进去,是贯穿到主卧的长形大阳台。
花草多到迷人眼的地步,浅橘色的亚洲百合,紫色的葡风,粉白的铁线莲,缭乱难分的欧月日月。多肉有五十几盆,菊司,九轮塔,蝶花洋葵……摆满了一面黄铜架。
龟背竹翠绿水亮,瞿燕庭信手抚过,在小沙发坐下,就着古董市场淘来的法国小圆桌,和桌上盛开的唐松草,喝粥。
瞿燕庭全神放松,像黄司令猫在窝里,想翻肚皮就翻,想挠痒痒就挠,直到手机响,勺子被他一哆嗦磕碰到碗沿儿。
惯有的拖延,瞿燕庭迟迟接听:“喂?”
“燕庭,我!”打来的是任树,“安全到家没有啊?”
瞿燕庭忘了说一声,回答:“到了,放心吧,晚饭都吃上了。”
“一个人吃?”
“不然呢?”
任树难得八卦:“没跟工作室的人一起?聚会什么的?”
瞿燕庭捻着勺子,故意说:“大冷天的,谁乐意跟老板吃饭,当然是找对象抱团取暖了。”
“有道理。”任树空了片刻,“哎,你们那个乔编有对象吗?”
瞿燕庭笑开,他刚回,任树便迫不及待地问,估计是那一趟研讨会擦出了火花,可惜他不清楚乔编的感情生活,需要查探一下。
突然,任树在手机里朝远处吼:“小陆!别吃了!”
勺子又清脆地一磕,瞿燕庭状似无意地问:“你喊什么呢?”
“喊小陆呢。”任树说,“晚上大夜,拍两场吃饭的戏,我让他空着肚子,他偷偷拿了份盒饭。”
瞿燕庭道:“可能饿了吧。”
“他能不饿吗?”任树发脾气:“说是中午没吃,也没睡,不知道抽什么风,亢奋地上蹿下跳,跟头野熊似的在组里乱串。”
瞿燕庭“扑哧”乐了,能想象出那幅画面,挂线前,他多管闲事:“行了,别吼他了,他蹿一会儿就消化了。”
黄昏忽至,葡萄藤披上一层鲜艳的光,陆文坐在下面吃盒饭,旁边还有一碗冰粉,是孙小剑让他镇一镇溢出来的肾上腺素。
陆文右手拿勺,垂下的左手碰到外套口袋,里面是钱夹,钱夹里放着瞿燕庭留的纸条。
喝一口冰粉,凉意不敌红糖汁的甜劲儿,肾上腺素更他妈浓了。
夜幕落下来,开工。
陆文和陶美帆的对手戏,剧情时间线是叶小武死后。
叶母大受刺激,烧了一桌叶小武爱吃的菜,中间是一盆水煮鱼。叶杉如坐刑床,这段时间的愧疚和痛苦拧成一条锁链,将他套牢,他的灵魂已经摇摇欲坠。
这顿给叶小武上供的饭菜,叶母无言的冷暴力,是压垮叶杉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小武的遗照就摆在桌上,对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变成黑白色,冲着他笑。
叶杉颤巍巍地伸出筷子,夹起一片水煮鱼,吃下去。
他一点点咧开嘴,依照照片上的弧度、神采,复制出叶小武的笑容。
这场戏难度极大,叶杉脆若悬丝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彻心扉,是压抑到极致的触底反弹,也是在亲情中落得一身伤痕后的向死而生。
陆文沉下心,台词的收放,接戏的节奏,面对镜头的远近决定神情的深浅,这一切都是瞿燕庭教他的。
而胸腔里的满足化成一股力量,是瞿燕庭给他的。
陆文和陶美帆飙戏,一张桌,自欺欺人的母与子,叶杉扮作叶小武,叶母便给他夹菜,摸他的头,互相讨一份错位的慰藉。
片场安静又压抑,仅余演员念台词的声音,任树眉头紧锁,始终没有喊停。
这一夜累极了,比拍雨夜车祸还要累,结束后,陆文第一时间抱了抱陶美帆。他从302出来,跑下楼,天边是浮光的鱼肚白。
回酒店的路上,陆文若有所思,不是沉浸戏中难以自拔,只是在思忖,关于叶杉,关于人格分裂……他明白这是瞿燕庭的创作,可情节是虚构的,那份少年沉重的挣扎未必是假的。
陆文想做点什么,为现实中的每一个“叶杉”。
回到酒店冲了个澡,陆文敞着浴袍坐在沙发上,丰盛的客房早餐被晾在一边,他专注地翻手机通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