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7门后,陆文贴着猫眼,什么都窥不见了。但脑海里的人影还未消失,与平时的矜持不同,与片场里指挥上下的果断也不同,刚才的瞿燕庭显得狼狈、落拓。
像风雨里颤抖却坚强的一棵树。
瞿燕庭太冷太累了,冲完热水澡,连吹头发的力气也没有。门铃响了,他刻意忽略掉,没多久按铃改成了敲门。
服务生不会这样干,他大概猜到是谁了。
瞿燕庭疲于应付,顶着毛巾去开门,只吝啬地开了一掌宽。
门外,陆文双手捧着一口小锅:“瞿老师,助理煮的姜汤,还有一多碗。我听见你回来,拿来给你喝。”
瞿燕庭有些讶异,问:“你喝过了吗?”
走廊尽头,服务生做清晨第一班早巡,向这边走过来。瞿燕庭害怕服务生向他问候,把门开大,让陆文先进屋。
陆文一边进去一边说:“我喝过了,剩下的放冷了,本来想热一下再端给你,但是我不太会用厨房的电器。”
关上门,瞿燕庭道:“我自己热就好。”
两间套房的结构一样,陆文把姜汤端到开放式厨房。瞿燕庭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碗盅,盛出来用蒸箱加热。
他随口问:“助理给你煮的?”
陆文不答,反问道:“瞿老师,是你给我安排的助理吗?”
瞿燕庭懵了两秒,他不挂心这样的小事情,回忆片刻才确认道:“貌似是……我跟小张说的。”
陆文的大手按在岛台上,像那天按着游泳池岸,都焐热了。他一个十八线,向来受的是怠慢,何曾让人这样关照过。
“你……”他问得很矫情,又很期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瞿燕庭明显一愣:“没有吧。”
“怎么没有?”陆文莫名着急,“剧组那么多演员,你为什么偏偏给我安排助理?”
瞿燕庭回答:“因为别人本来就有助理。”
陆文语塞,心血管那一块也有点堵。
只一瞬的神情变化,瞿燕庭便明白了,挑眉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格外重视你?”
被戳中心事,陆文心虚地遮掩:“没有啊,我有什么好重视的,不过比别人帅了点。”
瞿燕庭还问:“特别感动吗?”
“都说了没有。”陆文越描越黑,“这有什么好感动的,我就求证一下,没别的意思。”
瞿燕庭又开始欺负人:“那你收工不睡觉,巴巴地跑过来送姜汤。”
陆文窘得要死,口不择言道:“我喝不完,不想浪费而已。再说了,我其实……其实是来拿毛衣的。”
千算万算漏了这个,瞿燕庭收敛一些:“毛衣……淋湿了。”
“那也得还我。”陆文管不了自己的嘴了,“我就这么一件显黑的衣服,现在就还。”
瞿燕庭被弄得有点尴尬,他本想洗干净再还,这二百五竟然上门来要。他往浴室走,毛衣脱下来放进脏衣篮了。
忽然,手机在沙发上响起来,八成是卡着时间问候拍摄情况的任树。
瞿燕庭拐弯去接电话,使唤习惯了,冲陆文说:“毛衣在脏衣篮,你自己去拿吧。”
陆文一时嘴硬,现在也只好将错就错。他走进浴室,灯亮着,淋浴间的玻璃门半敞,飘出没散尽的热气。
脏衣篮就在洗漱台的旁边,装满了衣服,陆文俯身去翻。
不出五秒钟,陆文空着手从浴室出来,喊道:“毛衣我不要了!”
瞿燕庭拖到最后一声铃音正要接,被这嗓子吓一跳,不小心挂断了。他不解地问:“刚才那么心急,为什么又不要了?”
陆文口齿磕绊:“都、都淋变形了,反正我不要了。”
瞿燕庭说:“那我赔你一件。”
“不用。”陆文道,“就当我送你了。”
他去厨房拿上小锅,径自往外走,走到玄关拧开门,看见花瓶里的那一枝康乃馨。花瓣趋于枯萎,但瞿燕庭一直插着没丢。
“瞿老师,”陆文顿住,“总之,谢谢你对我的关照。”
瞿燕庭道:“不客气。”
话音刚落,陆文攥紧门把手,气势足得要命:“但一码归一码,我必须提醒你一下,以后不要让人随便进你的浴室!”
嘭!门甩上了。
瞿燕庭滞在沙发旁,眉目间透着三分懵懂,一分惊吓。
他又被那个二百五吼了?不知是太疲惫,还是习惯了,竟然蹿不起一丝脾气,只觉得莫名其妙。
瞿燕庭摘下颈间的湿毛巾,放回浴室,经过脏衣篮,想确认一下毛衣变形的程度。如果问题不大,他就送去干洗。
篮中的衣服是洗澡前脱的那一身,先扔进外套,接着是毛衣、长裤、衬衫,越外层的衣服越压在下面。
“都没拿出来,怎么知道变形的。”瞿燕庭嘀咕着,拿起最上面的一件。
他顿时僵住了,手指勾起的这一件,是他最后脱下的、湿淋淋的、黑色的三角内裤。
所以,这条内裤一直在最上面?
陆文找毛衣的时候,岂不是……
瞿燕庭触电般收回手,把内裤扔回筐里。他直起身,明白了陆文为什么不要了,也明白了陆文吼的那句话。
他抬头看镜子,白炽光黑睡衣,颊边泛起两团难堪的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 陆文:有被羞到。
第28章
姜汤热好了, 生姜和红糖的味道在客厅里弥漫开。瞿燕庭在沙发上喝, 汤水蜿蜒进胃里,身体慢慢回暖。
茶几上放着剧本, 潮湿的纸页一捻就会皱掉, 他小心地翻开, 翻到中间部分,也就是叶杉和叶小武人生的转折点。
叶小武死了。
叶杉继续自己的人生, 同时替代叶小武, 开始另一份人生。
当初任树拿到剧本,读到这里时, 惊讶地说:“是个人格分裂的故事?”
这种题材算不上大众, 多见于犯罪片。瞿燕庭没回答“是”与“不是”, 在他看来,叶杉的变化更像是一种人性的简单割裂,而非一种心理疾病。
叶杉羡慕叶小武的一切,羡慕到嫉恨, 他渴望成为叶小武以得到叶母的爱。这样的心理和多年被冷落的创伤, 促使他生出弟弟的人格。
但他始终很清醒, 没有去犯罪,没有两个人格互相蚕食。如同把自己单纯地一分为二,多活出一段叶小武的生命。
作为叶杉,他参加高考,念大学,获得独立离开原本的家庭。作为“叶小武”, 他对叶母体贴孝顺,偶尔任性妄为,与真实的叶小武无异。
瞿燕庭翻到了最后,姜汤也喝完了。
他合住剧本,后仰靠在沙发上,涌起一股无边的疲惫。
枯坐了许久,瞿燕庭要去好好地睡一觉。先订了一份客房晚餐,太清楚自己的德行,以防万一给管家留了言,请送餐时多按几次门铃。
瞿燕庭回卧室休息,起身时有点头晕。他钻进被窝里,身体的温度回升,却觉得冷,忍不住蜷缩起来。
风雨在晌午停的,整座城市水雾氤氲,天空笼着未吹开的团云。
从高空眺望,天地间是循环不尽的潮湿。
陆文一个人也能把大床占满,趴在中央,舒展着长手长腿呼呼大睡。傍晚时分手机响了,他埋在枕头里没起来,伸手一通乱摸。
眼都没睁,起床气顷刻间蓄到满格。
“谁?”陆文接通,声音低得厉害,“睡觉呢,别他妈烦我。”
手机里没动静,陆文估计是垃圾来电,被他唬住了,不耐烦地说:“你有事没事?有屁快放。搞投资的还是搞借贷的?这么磨叽玩还学人家玩诈骗,滚!”
里面没有感情地说:“是我。”
陆文猛地一哆嗦,弹起来在床上来了招白鹤亮翅,睁圆眼眶一看来电显示——陆战擎。
困意都吓回娘胎去了,他重新将手机贴在耳边,老实得不行:“爸,是你呀。”
陆战擎:“嗯。”
陆文:“打给我有事?”
陆战擎:“借贷。”
陆文挠挠下巴,用废话含糊过去:“谁让你这时候打来啊,我不是睡得正香么。重庆下大雨,昨晚通宵拍车祸戏,吊威亚往地上摔,在马路上打滚儿,我容易么我。”
陆战擎问:“累了?”
“这还用问啊。”陆文诉苦,“累得我,你差点就中年丧子了。”
陆战擎依旧没有感情:“胡说八道。”
陆文耸了耸肩:“不知道为什么前胸后背都有点疼,而且饿过头了,感觉淡淡的空虚。”
陆战擎说:“矫情。”
无法沟通了,陆文踹一脚枕头:“您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挂了。”
陆战擎道:“穿厚点,吃完饭再睡。”
陆文还没反应过来,陆战擎又道:“你老子先挂。”
耳边已成忙音,陆文坐在床上犯迷糊。
为防下一次再这样措手不及,他打开手机设置,给陆战擎弄了个专属铃声。为缓解自己接电话时的心情,选择的铃声是“欢乐时光”。
陆文彻底不困了,饿劲儿来袭,需要填一填五脏庙。他一头扎进衣帽间,吃什么没想好,先打扮打扮。
天冷,毛料长裤,定制的款式不肥不瘦。单色细棉布衬衫,英式宽角领,外套是他新买没穿过的经典款战壕风衣。
陆文换好衣服,揣上手机钱包,在玄关穿鞋时听见走廊上的按铃声。服务生和管家推着餐车,停在6206门外。
他系好鞋带,服务生按第三次。
他扣住风衣袖扣,服务生按第四次。
他拔下房卡,服务生按第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