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更重,不会更轻,玄武心想,这话全然是张漆的假意恭维罢了。
大哥,你又想做什么?张蕊很不满地看着张漆,我要带碧桃走了,你松开她。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拉碧桃,欲要将她从自己这个不正经大哥的臂弯中解救出来。
你都十六岁了,就不能让让长辈么?张漆这头却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嘴上逗着张蕊,张蕊实在气不过,时间又紧迫,手上的力度便大了些,她自幼习武,自然不知轻重,碧桃轻嘶一声,张漆眯了眯眼睛,松开了手,顺势扶了一下她,免得她跌了。
蕊蕊,需要我提醒你,前几天到底是谁替你跟父亲求的情吗?
张漆神色淡然,坐在轮椅上,虽然是从下至上地瞧着张蕊,却未曾落于下风。
他一提到这个事情,张蕊就心烦,这人明明半点力都没出,纯粹是看热闹的样子,哪里叫求情啊,结果妁姐和他本人动不动就拿出来说,真叫她恨不得封住张漆的嘴。
啊,对了,我今早看见有只小雀飞到军营去了,你说,它到底是误闯的还是有意的呢?
张蕊睁大了眼睛,一把捂住张漆的嘴,咬牙切齿地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你别告诉爹,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就是了,但是你不能对她下手,一炷香内便叫她回来找我,知道吗?
她见张漆点点头,便收回了手,将碧桃拉到了一边,细细地叮嘱。
如果,我大哥要你跟他下棋,你千万别答应,记住了吗?
碧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但是张蕊满脸严肃,她就乖乖答应了下来。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张蕊就没有再多与张漆纠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碍事的人已经走了。张漆望着张蕊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收回视线,抬起手来,比了一个手势,语气温和又亲近,好了,和我回棋阁吧。
碧桃没有挪动步子,不安地捋了捋鬓间的碎发,可是,我本来应该去服侍少小姐沐浴更衣的少小姐说,一炷香之内我就得回去找她,大少爷的棋阁到浴池来回也要不少的时间,我若是回去迟了,少小姐会生气的。
张漆轻笑一声,倒也不觉得尴尬,悬在空中的手稍稍一低,捻起她几缕长发,在指间随意地把玩,状似无意地说道:我不过是搪塞她罢了,可没说出同意一炷香之后就放你回去这种话,还是说,你不会真的信了吧?有趣,你总是逗得我如此开心。
这人
玄武的手一顿。
也不晓得肆是怎么打探的,竟会得出张漆是最不具威胁的人这个结论来。
要他说,他觉得张蕊比张漆好对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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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棋局
张漆的棋阁坐落在镇峨府的东北一角。
拾阶而上, 撩开珠线勾连的长帘,便能看见阁内的场景。
房间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就能将所有物事尽收眼底。
软榻上摆着一张棋盘, 黑子与白子交错,玄武对下棋只是略通,虽然看不明白这棋局到底如何, 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复杂,犹如阵前兵刃交接,剑拔弩张时的紧张形势。
走近了, 便发现青花瓷烧制的棋盅旁摆着一本旧书, 以镇尺压住纸张, 免得被风吹动。
翻的那一页上画着棋局,上写几个字:当湖十局,第七局。
玄武只是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棋盘上的局正是书上所描绘的棋局,分毫不差。
他将张漆搀扶到软榻上, 回身就要去取底下的轮椅,张漆却摆了摆手, 示意他过来。
于是玄武也坐在了软榻上,与张漆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那一方棋盘。
房内燃着暗香, 甜腻缠绵,片刻后, 又变成更加凌冽的香气,仿若冬风阵阵, 天地结冰。
张漆将袖口卷到手腕之上的一寸处,他易染风寒,腿脚又不便, 常年不出府,连带着皮肤的颜色也变得病态起来,雪一样的白,不掺杂质,只有骨节处透着零星的血色。
然后,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入黑白之中,轻巧又随意地将复杂的棋局全部打乱。
玉石制成的棋子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被他用两指拈进各自的棋盅,归于初始。
他笑眯眯的,一抬手,与玄武对视,说道:请碧桃姑娘与我对弈一局。
当张漆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用视线迎上来的时候,玄武才发现他的瞳色浅淡,边缘处是浅褐色的,剔透明亮,近乎蛾翼,眼睛一阖便是合翅振翅,轻盈悠然。
碧桃姑娘犹豫了片刻,手指不安地绞动着,有些惭然,充满歉意地回绝道:大少爷,碧桃出身普通,家中爹娘也未学过诗书,自小只知道做些女红,说几句好听话。些黑子白子,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的,更别说会了,还望大少爷不要为难我。
张蕊说过,不要和张漆下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小心总归不是坏事。
张漆挪开了视线,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随手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在指腹间把玩,过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笑道
你若是不同我下这一局,我可不会放你走的。
碧桃盯着那颗不断翻转的棋子看了半天,听到他这句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变得局促不安,语带哭腔:我等会儿真的要回去找少小姐的,若是迟了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他心中却想,若是迟了,教主与右护法那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张漆的突然出现,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已经使他所处的局势落于下风了。
若是想要扳回一城,玄武认为,只有提前脱身,离开此处才行。
我一向不喜欢为难你这种小姑娘的。张漆合上眼睛长叹一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仍然是温柔的,仿佛不会生气一样,好脾气地重复道,和我对弈一局,我便放你走。
棋阁四周同样有侍卫看守,强行突破明显是最下等的选择。
将张漆打昏,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玄武想,也不行,张漆的轮椅还摆在底下,想必不久后就会有人送上来。
那么,易容成张漆吗,虽然不算难,但是他有腿伤,坐着轮椅难免行动不便。
想来想去,只有和他对弈的这个选择摆在眼前了。
沉默了片刻,碧桃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那,我就和大少爷下一局吧,下完我便离开。我的棋艺很差,希望大少爷不会觉得同我下棋玷污了您的棋艺。
揭盖,取棋,白子先行,落在棋盘中间的天元位置。
张漆用手托着下颚,一言不发地看着,在这一棋落下之后,说道:是我硬要你和我回棋阁,之后又要你和我下棋,咄咄相逼,言辞激烈,是我做得不对,当让你两子。继续。
玄武确实是不会下棋的,眼见这棋盘上星罗密布,又记起张蕊的那番话,隐约觉得张漆要和他下棋是有所图谋,一时也谨慎起来,将心思全部藏好,胡乱落下了两子。
皆在星位之处,零零散散,像北斗星的首尾。
张漆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望着棋盘上的局势,沉吟片刻,在天元右侧落下棋子。
然后,他不等玄武落下第四颗棋子,突兀地笑了,问: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玄武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面上却毫无波澜,腼腆地抿唇一笑,只当张漆这话是关心,乖乖回答道:许是我归心似箭,心心念念少小姐那边,没想到被大少爷看出来了。
他原本想下在第二颗棋子旁的那颗棋一转,改成了下在张漆的那颗黑子旁。
这张漆,倒是心思细腻,不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玄武愈发谨慎起来,也不敢再胡乱下棋,只能凭着直觉去下,磕磕绊绊,倒也和张漆下得平分秋色,他知晓张漆肯定是留有余手,甚至有点怀疑这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依照燃香的时间推断,此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教主和右护法那边的状况如何,他想,希望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一段下棋的时间过得又慢又枯燥,且煎熬,直将玄武翻来覆去地煎,心中担忧。
张漆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是不是觉得下棋很无趣?你初来乍到,不懂这棋盘中的奥秘,自然瞧不出个所以然,觉得枯燥无趣也是正常的。
那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吧。他抬手的时候,冰凉的指尖似是无意地从正准备落棋的侍女掌心中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比如,你知道今天府里要来客人吗?
碧桃的手稍顿,不知道是因为张漆所说的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说道:我当然知道呀,不然少小姐也不会叫我为她梳洗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张蕊。张漆悠哉游哉地将手指放进盅内,慢慢地拨弄里面的棋子,细细簌簌,像动物身上的皮毛碰到树叶时的声响,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大少爷说笑了。碧桃有意无意地将他的问题揭了过去。
张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边缘处轻轻地敲,一下一下,所以,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下完这局棋就要回去找她,是吗?即使她那边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完全顾不上你?
任他的话说得再漂亮,忠诚的侍女还是如此回答: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像你这样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换个方法,倒也能让自己轻松些。
错了,没有胆战心惊这一说。碧桃轻轻说道,我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白子,黑子,紧接着又是白子,然后是黑子,交错排列,如同游鱼身上密布的鳞片。
看来我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张漆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直直地看向与自己对弈的人,目不斜视,落下最后一子,敲在棋盘上,你看,你太心急,又太谨慎,于是犹犹豫豫,顾此失彼,最终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无可转圜,全盘皆输。
我在这里露了破绽,你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棋差一着。
他的手指在某处点了点,敲出一串微小却清晰的叩叩声。
玄武只是看着张漆,眼神冷淡,片刻后才突然笑了,很轻地牵起嘴角,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连笑意都近乎于无,然后他伸手将张漆所指之处的棋子尽数拨开,搅得散乱。
全盘皆输?他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般,我看未必。
这棋下到一半的时候,玄武就明白了。
张漆口中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
不是张蕊,是方岐生。
至于张漆为什么不立刻让侍卫将他抓起来,为什么要和他对弈。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玄武心想。
这镇峨府内,最危险的不是张妁,不是张双璧,而是最不成气候的大少爷张漆。
你说他散漫不正经,他偏偏又将自家的妹妹支开,免得将她卷入危险;你说他不够谨慎,他偏偏又将所有情况都想到了,所以一开始才故意不让玄武去取轮椅;你说他平庸愚钝,他偏偏又能在让出三子,甚至是只用了四五成心思的情况下,将棋局赢了下来。
为什么张蕊不让自己和张漆下棋,玄武这时候便明白了。
传言道,张漆轻浮风流,但是那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因为,仅仅只是对弈一局,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像是赢下棋局那么简单,窥探到你所有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喜好,脾性,情绪,皆在一子之间,落子便敲出答案。
而且张漆一定不止藏了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可能只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
棋局被打乱,黑白四散,张漆怔愣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
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赢法。他说道,虽然是走了捷径,但我还是算你赢。
张漆用指节抵住唇下,又闷闷地笑了几声,袖袍彻底从手腕处滑到了臂弯,头顶的冠冕颤抖,略卷的发尾在棋盘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小的沙沙声。
你大可放心,你们教主和右护法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如果是十年前,那就说不准了。但是父亲他自从有了我们这三个子嗣之后,原先的坏脾气都被磨得几近圆滑你想想蕊蕊就知道了。生气倒是会生气,不过也不至于让他真动手,而且,安门主也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受太大的委屈。
我想想,最坏的结果是我父亲将他们二人押入牢狱,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会慢慢冷静下来的,毕竟镇峨王这个名头并不是浪得虚名,等他捋清楚思绪之后自会来当面对质。
玄武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还顶着碧桃的面相,杏眼圆脸,嘴唇小巧,一旦将脸上的神情敛去,重新变得冷静淡然起来,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半晌,他说道:我知晓了,多谢。
信是不可能全信的,但是张漆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骗人。
玄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之际,忽然想起一回事来,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起先只是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将你带回了棋阁,想要借此机会确认一下。
张漆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掌心朝上,示意玄武将手放上来,等他的手搭上来之后,张漆的手指动了动,指尖从他掌心中一寸寸滑过去,缓慢又轻柔。
玄武注意到这是张漆之前在他下棋的时候有意无意蹭过的地方。
一个是持杀人利器的手,一个是做杂活绣花的手。张漆说完之后,收回了手,顺势放在了棋盘上,你或许没注意过,刺客的手和侍女的手,可是完全不同的。
那你的手呢?玄武垂眼看他,问道,你的手是哪一类?
张大少爷笑道:庸人,俗人,闲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玄武:我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