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月晦,七魄游荡,鬼来魅往。
那只吊死鬼怨气虽重,也是可怜,小小一只手扣住咒符,她要是识趣快走,就留她一条鬼命,若是趁月晦日作乱,就别怪她手下不容情。
女鬼不知小小心中所想,她趴在屋顶,塌下长舌,那半截鲜红舌头在门框上一晃一晃,“卡哒”一声轻响,倒悬下一颗头来,两只眼睛直洞洞望着小小,咧嘴一笑。
女鬼嘻一声说:“你看见我了。”
小小假装看不见,女鬼的脖子却突然拉长,垂到门中,那颗头晃来晃去:“你看见我了。”
她躲在窗外,听见了谢玄的话,这才知道小小能看见她。
吊在树上许多年了,好容易碰见一个命盘轻八字衰的,怎么也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替死鬼,只要把小小从庙里引出来,套到树上勒死,她就解脱了。
小小看女鬼连进庙来都不敢,知道她也不敢惹谢玄,松开手里的符咒,正对着女鬼打了个哈欠,往谢玄滚热的胸膛里又拱了拱,茸茸细发磨着他的下巴。
眼睛一阖,酣然睡去。
女鬼果然不敢进庙门,她既然对着土地爷哭告,就是相信有神灵能为她作主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没等来神明为她主持公道。
这女孩八字这么轻,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待山雾渐浓,月色黯淡,庙中女孩三魂虚浮在体上,女鬼便张嘴唱起小曲来。
“窈窕娘,淡梳妆,鬓边玉梨香。”
一声更比一声娇媚。
小小闻声睁眼,已然坐在了画舫舟中,身围珠玉,翠荷作觞,坐上还有个翩翩少年郎,冲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上岸,手中一枝初放的梨花簪在她鬓边。
小小未识情爱,这曲子唱得再缠绵,少年郎再俊秀,她也屹然不动。
再低头一看怀中已经抱着一个锦匣,锦匣内宝光莹莹,一颗明珠得有龙眼那么大,价值万贯。
小小眼睛一阖一睁,幻境刹时消散,锦匣变成骷髅头,明珠成了人眼珠。
谢玄酣睡之中动了动腿,他眉头一皱,眉心命火陡然一亮,直冲屋顶。
歌声戛然而止,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歌声一停,小小梦中的少年舟歌都消散去,心中只留一片澄澈,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师兄妹二人便早起换行头,谢玄穿上师父留下的旧道袍,小小拿出半把小梳,沾水替谢玄梳头。
谢玄本来就生得朗眉星目,一根云头木簪插在发间,长身玉立,看上去清俊非凡。
小小个子小小,穿谢玄的旧衣还有些大,作个道童打扮,从布包中取出木剑,抱在身前。
光看打扮十分能唬人。
谢玄抖抖道袍:“走,进城去。”
小小刚迈出庙门,就见那吊死鬼瘫吊在老槐树上一动不动,舌头拖出半尺长,那根投缳用的罗带松松系在她项间。
女鬼瞪着眼睛,一声都不敢出,不意竟惹着两个道士。
谢玄伸着懒腰,一只手提着竹篓,一只手牵着小小,他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洋洋笑着:“吃鸭肉包子去。”
小小收回目光,抱着木剑,嗯了口唾沫,鸭肉包子,听上去就好吃。
两人刚迈出庙门,悬在树上的罗带断了,女鬼应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望着小小远去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我的心里只有肉没有鬼
女鬼: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喂
第2章 白雪香
池州城街市繁华,师兄妹二人一人一个鸭肉包子,从东城一路逛到西城。
谢玄一见着高门朱户就问小小:“这家怎么样?会不会倒霉?”
小小摇摇头,要是青天白日就能看出血光之灾的征兆来,必是大凶,凭他们俩现在的道行也不能替人化煞解厄。
走遍了东城也没见着一家能让他们“小吃小住”的,小小抿抿唇:“要不然咱们还是去妓馆吧。”
两人来池州的盘缠就是从花街柳巷中赚来的。
谢玄看了眼小小,看她巴掌小脸,莲白肌肤,嘴唇小而圆,抿起来仿佛初春樱珠,将将染就一点红晕。
谢玄呲呲牙,她这模样太招人,扮作了男孩也一样招人,可不能再往妓馆去了。
他不信邪:“这么大的池州城,竟会连个倒霉蛋都找不着?”
话音刚落,小小就停住了脚步,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盯着前方,谢玄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一栋酒楼,门口挂着酒旗彩络,吃客云集。
谢玄一下笑了:“馋了?”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钱袋,昨天买了鸡买了饼,还余下几十个铜板,不够到酒楼里好好吃一顿的。
谢玄目光往街尾一扫,扫到一间赌档,昨儿盘缠用尽,他用几枚铜钱赢了两百文钱,这才又买鸡又买饼,要是小小实在想吃,就再去赌一把。
师父若在,是绝不许他们这样做的。
他说谢玄气运旺,与寻常人赌钱胜之不武,怕他赢得容易,沉迷左道。
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更该敬而远之。
在村间乡居,只要抓到谢玄去赌,不管是赌什么,都要打他一百下。
可既然小小想吃,再赌一把也无妨,了不起记着数,一次一百下,如今都快欠下三四百下了。
谢玄刚要迈步,小小就拉住他的袖子,点了点刚从酒楼中走出来中年男人。
绸衣玉簪,文人打扮,可又前呼后拥,带着三五个帮闲。
这帮捧客个个都在奉承那个男人:“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也要讨杯喜酒吃,家里的嫂夫人可真是贤惠。”
谢玄心领神会:“这个?”
上下一扫,见那人脚步虚浮,两颊凹陷,一付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看着就像个倒霉蛋。
小小一点头:“他眉间发乌,命火黯淡,没有大喜,只有大霉。”
两人盯准了“苦主”,缓步跟在那群人身后,走着走着,走到一间清幽院落前。
粉墙乌瓦,墙内还开着一树白梨花,微风拂过落雪纷纷。
谢玄让小小等在巷口,自己跟上前去,想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走近了才看见门前没有悬牌,小门上挂了两只牡丹灯笼。
跟了半天,还是走到妓馆门前,这就是个暗门子。
谢玄长眉一皱,这些人一进去,说不准要过夜,他们还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转身就走,打算回酒楼里打听打听消息。
院墙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出来个婆子,手里挽着布包,嘴里骂骂咧咧:“还当自个儿是正头娘子了,讨个妾而已,还合什么八字。”
抬眼看见谢玄,见他一付道士打扮,上前两步叫住他:“小道士,你会不会合八字?”
谢玄一个转身,婆子倏地面红,她还当是个寻常小道,竟生得这样清俊,要是他会合八字,那也不用费半日脚程,专程上山一趟了。
谢玄挑挑眉,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微微颔首,摆出道爷的架子:“可以。”
婆子见了谢玄已经吃过一惊,再见小小又看住了,她在暗门子里做事,一眼就瞧出小小是个女子。
大昭道术盛行,朝天观紫微宫一南一北并称双雄,男女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两个生得实在不凡,她便多看了两眼。
婆子赶忙将谢玄和小小请到巷口的豆腐摊子上,摸出十几个钱,要了两碗豆腐脑。
“可是一阳观的道长?”一阳观就在城外山上,那儿的道士时常下山来,还有一个是主家的老相好,年年都要来讨几坛子梨花酒吃。
谢玄微微一笑:“我与师弟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历练,云游到此,并非一阳观门人。”
婆子一喜:“那就是紫微宫的仙长?”
两人互望一眼,并不答话。
婆子看他们这模样,心中认定两人虽然年轻却是有来历的,揭开布包,取出两张写着八字的红纸,推到谢玄面前:“烦请道长测测吉日。”
一张写着白雪香,一张写着蒋文柏。
谢玄哪会替人合八字,但蒋文柏就是刚刚那个乌云罩顶,眼看就要倒霉的主,与他结亲,怎么会有好处。
他还没开口,小小已经冷然道:“不合。”
婆子的脸立时挂下来了:“小道士,你可别弄鬼,打量着能从我这儿讨着化煞的钱,咱们姑娘跟蒋大爷这门亲,不成也得成。”
小小看她一眼:“不合就是不合,你家姑娘八字本就不好,要是真嫁给这个人,会有杀身之祸。”
婆子气得啐了一口,她原是想省些力气,不跑这一趟的,没想到这两个小道士竟会说出这种败兴话来。
白雪香的八字当然不好,要真是八字好,哪会沦落娼门?
婆子一把收回那两张红纸,走出豆腐摊子,转身又啐了小小一口,吉利没讨着反而损失了两碗豆腐花的钱,她气冲冲出城去,到城外一阳观合八字测吉凶。
谢玄只知道师妹能见鬼,还不知道她学了合八字,问她:“你怎么瞧的?”
小小舀了一勺豆花:“我眼前发花。”
这样的大事,是不能说假话的,眼看丢了个大主顾,谢玄也不恼,揉揉小小的头,把自己那碗豆腐花也扒给她。
摸摸肚皮:“要不然,我再去摸一把骰子?”
穿着道袍不能进财档,谢玄干脆带着小小住客栈,两人要了一间房,换下道袍去了赌档,他只来一把,这一把就赢了半钱银子,今日的花销又有着落了。
师兄妹二人在客栈里吃酱肘子,白雪香在小院中侍候蒋大户过夜。
屋里烧得暖烘烘香喷喷,白雪香烫了一壶酒,从银盒里摸了个香丸,在口中嚼碎,用酒送到蒋文柏口中。
将一阳观道士合下来的八字给蒋文柏看:“一阳观的道长说了,我与大郎是天作之合。”
说完又叹:“妾盼得许久,终于觅到大郎这样的良人,心中欢喜无尽,总怕这是一场美梦。”
哄得蒋文柏将她搂在怀中,药性渐起,面上潮红,把白雪香压到牙床上,尽兴之后懒洋洋起身,拍拍她的脸:“等你进了门,我也就不必日日多跑这一趟了。”
白雪香替他抹身穿衣,披上斗蓬,亲自点着风灯送他到门边。
回屋之后歪在香榻上补眠,嘴角一勾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