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楠的母亲周氏已经年近年近七十,眼睛几乎看不见,平日里就是秦楠照顾,沈明来了,没事儿也帮他照顾一下周氏。原本秦楠不喜欢沈明来,但沈明话多,来了陪着周氏,周氏听他说笑,心情好上许多,秦楠也就没有多么排斥了。
沈明被顾九思赶回来,他照顾好了周氏,便去找秦楠说话。秦楠坐在一边用竹条做着扇子,他闲下来就喜欢做扇子,屋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卖扇子的。
沈明闲得无聊,躺在一旁看他做扇子,手枕在脑下,慢悠悠和秦楠聊着天:“我说你们这个荥阳啊,池浅王八多,你一个刺史,这么多王八你不参,你盯着我九哥干嘛?我九哥多好的官,你这么参他,你下得去手吗?”
秦楠不说话,他从旁边取了一幅画好的桃花,慢慢铺在扇子上。沈明盯着看了半天,觉得也有些意思,便走过来,跟着他开始一起做扇子。
先是削干净竹条。
沈明刀工好,很快就削好了竹条,他一面削一面道:“你瞧着也不是个坏人,怎么和傅宝元王思远这批人一丘之貉呢?我说,你别闷着不吭声啊,说句话啊。”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秦楠平静开口,慢慢道:“你又这么笃定,顾九思是个好人?”
“你说别人我不知道,”沈明认真道,“你要说九哥,我告诉你,他绝对是个好人。”
听到这话,秦楠嘲讽笑了笑,没有多说。沈明看着他这样子就急了眼,立刻道:“嘿我和你说……”
“竹片定歪了。”
秦楠出声提醒,沈明赶紧去看自己的竹片。他知道秦楠不想同他说这些事儿,便低着头换了个话题道:“你天天做这么多扇子做什么?打算开扇子铺啊?”
“她喜欢扇子。”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沈明愣了愣,随后便反映过来,他说的是洛依水。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楠,秦楠神色很平静,没有悲喜,沈明想了想,凑过去道:“我说,你这么一个人过,不难过啊?”
“有什么难过的呢?”秦楠手上动作不停,铺好了纸面,从旁边取了笔,淡道,“她活着,我好好陪她,她先走了,也是常事。生死轮回,有什么好难过?”
“你没想过再娶一个?”沈明眨眨眼,看了一眼周边,“你看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秦楠执笔顿住,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沈明:“她虽然去了,可我心在她那里。每一份感情都当被尊重。”
“我也没说不尊重呀,”沈明赶紧道,“我就是关心你……”
“若她还活着,你会同我这样说吗?”
秦楠垂眸,他点上桃花,平静道:“你们都不过,是欺她死了罢了。”
这话把沈明气到了,他嘲讽笑了笑,坐到一边,跟着秦楠做着扇子,气道:“行行行,好话听不进去,你就自个儿过一辈子,谁管你?”
秦楠不说话,过了片刻后,他低低出声:“你也有喜欢的人的。”
沈明愣了愣,而后他听秦楠道:“若有一日她走了,你会知道,你喜欢这个人,哪怕走了,她也一辈子活在你心里。最难过的从不是她死了,而是连你喜欢她这件事都变了。她若不喜欢你,便也就罢了。可她若喜欢你,黄泉得知,该有多难过。”
沈明没说话,他低着头,给扇子粘上扇面。
外面传来雨声,秦楠抬头看向外面大雨,声音温和:“其实我过得很好,没谁规定一个人就是孤孤单单过得很惨,我有自己的事儿要忙,有母亲要照顾,有公务要惦记,闲暇时候还能想想他,我是真的过得很好,多谢你的好意。”
沈明听这话,心里舒服了很多。他想了想,才吞吞吐吐道:“你与你妻子,感情很好吧?”
“或许吧。”
“她也这么喜欢你吗?”
听到这话,秦楠手里的动作停住了。他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沈明不由得抬头看他,他呆愣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秦大人?”
沈明有些诧异,原本在秦楠的描绘里,他以为他们夫妻,应当十分恩爱,所以在这个人死去后这么多年,依旧一直为她苦守一声。然而这声“我不知道”出来,沈明却有些惊诧了。秦楠看着窗外,慢慢道:“我本以为她不喜欢我。在她死的时候,我还让她去见她喜欢那个人,他们两见完了,她就让他走了。她最后一刻,是我在她身边,她和我说,都过去了。”
秦楠有些茫然:“我那时候觉得,她或许,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有我的。”
沈明听着,心里有些难受,他低头做着扇子,闷声道:“秦大人,我说您也太痴心了。你都不确定尊夫人心里有没有你,就守这么几十年,你心里不难过吗?”
听到这话,秦楠温和笑了,这一次,他似乎倒真是开心了。
他低下头,绘着山水,慢慢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难过呢?她不喜欢我,也不过就是有点遗憾罢了。倒是你,”秦楠抬头看向沈明,提醒道,“花堪须折直须折,别学我。当个闷葫芦,闷好多年,等人都走远了,才知道伸手。”
沈明听着秦楠的话,没有回声。秦楠以为他没听进去,摇了摇头,没有再出声。
过了很久后,秦楠听到旁边传来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道:“那个,”沈明小心翼翼道,“你教我画株桃花呗。”
沈明在秦楠那里学会了画桃花,等到了太阳下山,他才将扇子画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包装上,连着自己一堆信交给了信使。秦楠和他高兴,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喝酒,喝完酒后,秦楠和他随意聊聊天。
多是沈明在说,沈明就和他说说自己的苦恼,他苦恼很少,无非也就是叶韵的事儿。秦楠笑着听,沈明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仿佛还是个少年人,听着朋友的絮叨。
沈明说到夜里,终于把酒喝完了,他也就起身来,回了府邸。
顾九思和洛子商才回来,洛子商和顾九思都亲自去河上监工,两个人都弄得一身泥,顾九思看了一眼沈明,让他把秦楠一天的行踪报了一遍,沈明说完后,同顾九思道:“九哥,其实秦大人这个人吧,看着也不坏。”
顾九思皱着眉头,却是道:“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偏见?”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道:“你说得对哦。”
顾九思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这话说得沈明有些难过了,他勉强道:“我也想啊。”
“好了,”柳玉茹见沈明真上心了,赶紧道,“沈明有自个儿的好,你总说他做什么?”
顾九思耸耸肩,他看了看天色,随后道:“罢了,你今夜还有事儿干。”
“嗯?”
沈明有些不理解,顾九思扬了扬下巴:“今晚要送赵九的家人去司州,我把司州军令给你,你过去把人安置好。”
沈明得了这话,立刻正经起来,他应了下来,从顾九思手里拿了军令,随后便走了出去。
他带了三十几个人,又领了马,让赵家人坐在马车上之后,沈明正要出发,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也去。”
所有人转头看过去,发现赵九站在门口。
沈明笑起来:“你别去了,放心吧,我罩他们。”
赵九没说话,他摇了摇头,径直走了过来,直接坐到了马车上,他转过头,同坐在里面的妻儿道:“你们别担心,我护送着你们一起走。”
听了这话,沈明才反应过来,赵九要去,不仅仅是他想保护妻儿,还因为他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惶恐不安,他是他们的定心石,他在,无非只是想给家里人一份安抚罢了。
沈明和赵九一起坐到了马车上,他们送着赵家人出永州。不出所料,他们刚出荥阳,就被人追杀着走。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沈明倒也没有多畏惧,他武艺高强,带的人又都武艺不俗,于是一路且打且逃,在天明之前,狂奔出了永州地界。
这一路赵九一直守在马车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护在车前,他像一道开不了的门,一尊守护着那架马车的神,明明武艺不怎么样,却就无端端让沈明有了几分敬意。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司州地界,沈明亮出军令之后,将人放在了司州。
而后他和赵九一起打马回去,走在路上,沈明笑着道:“我说,你来时候我还以为你武艺高强得很,结果就这么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杀过几个人吧?挡在马车前面,不怕吗?”
家人安置好,赵九也轻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是这家里的男人,再怕,也得挡在前面啊。”
“你说咱们辛苦打拼这一辈子,”赵九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不就是希望他们日子好过些吗?”
沈明听着,他脑海中想起许多,片刻后,他应声道:“你说得是。”
两人一路急回到荥阳,刚入府邸,就看见顾九思穿了官服,正准备出去。
沈明刚要开口,就听顾九思道:“回去休息一下,赵九准备你的证据和供词,我回来再说。”
赵九恭敬行了礼,便看着顾九思走了出去。
顾九思手里拿了一张图,这是昨天他让人跑下来的。
昨日傅宝元说地不够分,他没有反驳,但出来之后,便去找人对照着荥阳的舆图看了一边,然后发现城郊那些本该是无主之地的土地,都有了人,那些人大多是王家人,他们霸占了大片土地,在上面建起了麦田。
顾九思标注好了地图,在县衙里等着傅宝元,等傅宝元来了之后,顾九思将纸往桌前一摊,平静道:“傅大人昨日说地不够,我特意去看了看。”
说着,顾九思抬手,点在了西北处的一片空地上:“就把这块地拿出来分给流民,傅大人以为如何?”
傅宝元看着那舆图,脸色就不太好看。顾九思还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了王思远的声音。
“顾大人。”
王思远走进门来,看见顾九思也在,笑起来道:“顾大人也在?”
顾九思应了声,笑了笑:“没想到王大人也来了。”
“昨日顾大人说赈灾的事情,在下没来得及过来,今天当然要过来。”
既然是说赈灾,顾九思也没隐藏,立刻就将整个想法说了,王思远静静听着,听完之后,他笑起来:“顾大人的想法很好。”
说着,王思远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王思远这么问,傅宝元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他勉强出声道:“顾大人说得极是。”
“既然是,那就做啊。”王思远立刻道,“傅大人,这真是你的不对了,顾大人想做什么,你应当竭尽全力帮忙,这么左右为难,你是几个意思?”
“冤枉,”傅宝元立刻道,“实属冤枉,的确是我没有搞清楚荥阳的状况。这是下官失职,好在顾大人搞清楚了,顾大人,”傅宝元立刻道,“见谅。”
“见谅便不必了。”
顾九思笑了笑:“事情做下去便好。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明天开始,就将地划分给那些流民,然后准备灾棚救济吧。”
王思远开口了,傅宝元也不会为难,顾九思这么一说,两人便都全权应下。
王思远见流民的事谈完了,笑了笑道:“顾大人,既然正事谈完了,不如谈点私事吧。老朽听说,昨日沈大人冲进我那侄儿府邸,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人,还抢走了我那侄儿的贵客,这件事,不知顾大人可知道?”
“哦,这还真不知道。”
顾九思摆出无辜姿态来到:“沈大人毕竟已经辞官了,不是本官下属,他做什么,与我实在没什么干系。不过说起此事,下官还想问,下官接到赵捕头报官,说王老板强抢了他家人,王大人可知此事?”
“竟有这事?”王思远也装着傻,他立刻道,“不可能,这必然是诬陷。我那侄儿敦厚老实,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要是不信,顾大人可以将那几个人叫出来,大家正面对质。”
“对质,倒也不必对质了。”
顾九思手随意一抬,便合上了旁边账目,他随意出声道:“叫王老板来牢里一趟,审审便知道了。”
“顾大人说得是,”王思远点头,将顾九思的话意味深长重复了一边,“将沈大人叫到牢里来一趟,审审,便什么都知道了。”
顾九思含笑不语,眼神却是冷了下来。王思远纹丝未动,慢悠悠喝着茶道:“顾大人可以再想想,有些事儿别冲动,有些话呢,也别随便说。”
顾九思和王思远打了一早上嘴炮,等到中午才回来吃饭,而后就赶到了工地上,和洛子商一起监督着人挖渠。
当天下午,顾九思就听到了开始赈灾的消息,他看着流民被引入城,排着队领地契,又看见粥棚搭建起来,他终于才放下心。
夜里赵九的口供也写好了,附带了一张王厚纯签字的房契,顾九思看着证据,他想了想,终于抬眼看向赵九道:“以你对荥阳的了解,如今我是把王厚纯直接抓起来比较好,还是再等等更好?”
“王厚纯并没有实权,”赵九提醒,“他只是个商人。”
顾九思没有说话。
一个商人,就算他将他斩了,也没有动摇到他身后人半分。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里千万根。”赵九慢慢道,“斩了王厚纯,对于荥阳来说,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大改变。等到时候行刑,说不定连人都换了,还不一定是王厚纯。”
顾九思听着,他翻转着手里的扇子,许久后,他开口道:“赵九,你愿意继续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