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真不以为然,提剑四下查看了一番,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我上前两步,没有伸手去推门,出声喊道:“春婆婆,是您吗?”
厢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我不死心,又唤了两声,里头依旧无人吱声。
我心头失落感油然而生。
本还以为可以见到春婆婆,现在看来,怕又是我想多了。
也对,春婆婆既是被周家的人带走,又怎么可能回到这儿,她是周家威胁阿邵的一个棋子……
想到这儿,我哑然失笑。
春婆婆是枚棋子,我又何尝不是?
我边想,边伸手推开了门。
这紧闭的厢房之门没有从里头落锁,我并未花费多大的力气就推开了门。媛真见我开了门,迅速闪身到我身旁,提剑的那只手比原先更加用力,一副只要里头有状况她立刻就护住我的模样。
外头的阳光从我们身后透进昏暗的厢房中,瞬间映亮了整间厢房,才踏进厢房,就见媛真手中那柄剑剑光一闪,直直朝我的左前方刺去。
而后只听见“啷当”一声,一个空酒瓶盖飞向她,被那柄剑撩开,应声摔落在地。
我这才发现厢房中的人,看清那人的脸时,我愣在原地。
是阿邵。
“住手。”我喝住了媛真,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媛真收了剑,深深的看了阿邵一眼,转身出了厢房,并依言带上了房门。
厢房内顿时暗了些许,阿邵站在角落里,面容昏暗不清,我看得有些不真切,明明想上前去,脚步却胶在了原地,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
地上那摔成碎片的空酒瓶中依稀散发着幽香酒气,若非媛真发现了阿邵,我怕是没这么快发现他的存在。我踢了踢脚边那块碎片,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阿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虽未曾正眼看他,却能感受到他胶凝在我身上的视线。
想来有些可笑。
他是仇人之子,却是我所爱之人,我不知这份爱有多深,竟让我无法恨他。
他的父亲,害得我们秦氏一族家破人亡,害死了我的爹娘,害死了我年幼稚气可爱的维弟。
我明明,该恨他的。
可是我无法恨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恨。
在我有生之年,我爱上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逼入了这样一个悲惨的境地,着实有些可悲。我曾无数次问老天,为何要这样愚弄我,在我爱上阿邵之后,才告知我,在我与他之间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深呼吸一口气,欲上前去上柱香,视线落在那些供奉着的灵位时,血色在顷刻间被抽空。
原本只有三个灵位,而今却变成了四个。
第四个灵位,是春婆婆的。
我迅速看想阿邵,他狠狠的握紧了右手,很用力的咬着牙,我好似还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在极力的隐忍。
我鼻尖一酸,忙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泪顺着眼角一颗颗滚落,无论我如何去忍,都忍不住。
阿邵不知何时走出了角落,他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得很是真切。他不是个好酒贪杯的人,在那冬日十分严寒的小村之时,他冬日饮酒也只是小酌两杯,今日不知喝了多少,虽看不出醉意,却大有借酒消愁的意味。
他上前点了一束香,递到我手中,我颤抖着手接过,望着他之时,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他先开了口。他道:“她老人家很喜欢你,上柱香吧,以后兴许没机会了。”
“她葬在何处?”我问。
“一把火,烧成灰烬,随风吹散了。”阿邵望着春婆婆的灵位,话语虽平静,却让我无端的心酸。“她说,她生前成为别人要挟我的棋子,死后却不愿再做一回棋子。”
我才刚刚止住的泪再次倾巢,费了好大的劲才擦干,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道:“她是如何死的?”
周家既然用春婆婆来威胁阿邵,又怎么会杀了她?
“因为她,想给我自由。”
阿邵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春婆婆不想让阿邵因她而受困在周府,所以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一直看着春婆婆的灵位,我读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很害怕这样的平静。
将香插入香炉后,我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之时,阿邵伸手来扶我,我却瑟缩了一下,他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收回手。我咬了咬唇瓣,有种愧疚感从内心深处涌出,很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阿邵望了我许久,忽然笑了一笑,道:“兴许我该站的远些。”
虽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敢看他,只得将视线落在香炉之上,看着那柱香一点点的燃烧。
“早在我看到那些书时,我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正如他十分懂我那样,我太过于懂他,一下子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口中的他,指得是大叔。
“我娘身体不好,小时候,她陷入昏迷时只有我日夜陪伴在身边。她在昏迷中总会抓着我的手喊沉壁。不单是昏迷时,她难得清醒时,也会一个人喃喃的喊沉壁。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沉壁,后来我懂了,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我娘心爱的男人。自我懂事起,就知道我娘心爱的男人不是我爹,若不是因为我,她何须在周府之中忍受我爹众多妻妾的欺凌?有时候我憎恶自己的存在,却又庆幸自己的存在,若没有我,我娘怕是早就去了。我自私的拖着她,即便她活得痛苦,我依旧强迫她活下去!那时候,她是我的全部。”阿邵的眸光变得深沉悠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在乎我可曾仔细的听。“可惜后来她还是抛下了我,她终于解脱了。她死之后我恨过她,却更恨自己,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我是她的累赘。那个我称之为爹的男人,强娶了她,却又不肯好好爱护她,任由她在府中被众多妻妾欺凌,甚至连她死之时,他都不愿见上一面。不仅如此,他还在我娘亲死的那日,派人送来了一纸休书,以不守妇道之名辱我娘亲名节。你说多可悲,这样的人,竟是我爹。”
我与阿邵不同,父王倾其一生,爱的只有我母妃一人,生死相许。与阿邵相比,我的年幼时光过得十分幸福。可我十岁之后,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所以我明白他心头那种痛与恨意。那种痛和恨意,能够腐蚀一个人的心,让人迷失自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十岁离开周家,以连为姓,入伍从军,在硝烟战场中摸爬滚打,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重回周家。春婆婆说,恶有恶报,或许真是报应,他那么多的儿子,接连死去,最后竟只剩下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我,为了让我回去,他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我多么不甘,到最后依旧屈服了,复以周姓,我为他征战沙场,奋血浴战,不顾生死,只为了保护春婆婆,然而到了最后,我仍旧没能保住她……这世上姓周的人何其多,姓秦的人亦不在少数,可是你与我,却偏偏沦落到了这般地步。”阿邵呛然,“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问吧!”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我喉间苦涩异常。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曾回到小村去找过你吗?那时我刚将春婆婆从燕京送回了邕州,待将她安顿好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回小村,却只见到一个空荡荡的小村,我找到了村人们的坟,也找到了属于你的。我亲手刨开那个坟包,但里头什么都没有。”阿邵说得云淡风轻,“后来得了消息,昭仁郡主被裴家公子裴炎从凤岐山脚下的小村带回了岩都,我顿时就明白了小村中所发生的一切。这些都无妨,最要的是你活了下来,不是吗?”
“岩都元帅府来刺客的那夜,救我的黑衣人可是你?”他们的眼睛那么的像,我却一直不敢肯定,所以才会在怀州往邕州的途中不断的试探他,最后却选择了相信他。
“是。”
“从岩都元帅府将我带走的人也是你?”
“你以为是顾家的人吗?顾家的人确实想带走你,只不过他们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所以,在怀州你与我的相遇,也是刻意而为的?”我的手脚渐渐转凉,多么好的一个计谋。
“是。”
“你所谓的中毒亦是假的?”我兜兜转转,自以为处处小心翼翼,结果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圈套之中。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在你自以为逃离之后,我们一路跟到了怀州,途中我便想好与你偶遇。”阿邵的眸光顿时一寒:“只是没想到,我身边竟出现了背叛者。所以,中毒一事,是真的。我赌你会不顾自己正在逃亡而选择救我,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可是我却输了。从怀州相遇,一路到邕州,到我们成亲,其中我曾试探过你很多次,你从不曾想过对我说真话。”我笑不出来。
我输了,输得彻底。
“你想让我说什么?告诉你我姓周,周家唯一的继承人?”阿邵终于转头看我,“我曾希望你问上一句,只要你问,我定会如实以告,可你从不问。你从不曾问过我,一句都不曾。”
“这一路走来,何谓真,何谓假?”
“我爱上你时,并不知什么昭仁郡主,只知秦满儿。我执意娶你时,抛却了所谓的身份顾虑,试图拼上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你。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爱的人,从来都是秦满儿。”阿邵转身,拉开了厢房的门,阳光落在他的肩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这世上那么多的真真假假,谁又分的清楚明白?满儿,如果一个人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你如此,我亦然。”
阿邵走之时,我的捂着嘴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耀眼的阳光与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
媛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递上了一方绣帕,我终于泣不成声。
他说的对,一个人如果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注定受人束缚,永远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让大家久等了。
去外地喝喜酒的时候,遭遇小偷,身份证银行卡先进什么的各种东西都在里面,手机也差点落在店里,好不容易回来后听说好几个朋友丢钱包的丢钱包,丢手机的丢手机,所以大家多注意些,把身份证银行卡现金什么都分开放吧。
保险点。
☆、【第三十一章】
元月初八,大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所有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了行装,只消一声令下,我们便可前往西北。
在一番详谈之后,裴毅等人最终决定联兵退敌,由四家兵马中抽调出一批精锐部队,以大秦名将言盛为大将军,即日出发前往庆州、延州、上虞三城关卡鲁阳关,助三城守将阻止齐人从成州入侵大秦。而余下大队兵马则由裴、顾、宋、周四家共同统领,以我为尊,同时前往潜阳、藏山、柳州三城八百里开外的凤阳镇,以抵挡大齐的主要兵力进犯。
周氏与其他三家此番虽因齐人进犯而结盟,但骨子里的不合人人皆知,故而周氏此行单独出发,将在潜阳与大军汇合,故而我并未见到周绅。这样敢情好,若见了周绅,我又得逼迫自己隐忍。
一想起周绅,我不自觉又想起了阿邵,连媛真在一旁催促我都不曾发觉,媛真拉高了声音,道:“郡主,再不快点儿,怕是要耽误行程。”
我这才回神,大步走了出去。
西北天气阴冷,媛真为我备下了狐裘等御寒的物件,与军中将士相比,我全然不似随军出征,更像郊游。
邕州行馆外头,等候我的马车早已等在那儿,仆役将媛真为我备下的物件一一搬上马车时,站在一旁的宋世钊略带不屑的与裴毅说道:“女儿家就是麻烦,战场之上,腥风血雨,带上这些东西也不怕累赘!”
“自古以来,女儿家大多娇养,郡主娇贵,又畏寒,带上这些也无可厚非。”裴毅回头与宋世钊说笑。
宋世钊也不再说什么,大步跨向自己的坐骑。
我上马车之时,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毅就是这样一个人,懂得如何踩低别人,让别人失去反抗的机会。媛真为我准备的这些贵重的东西在战场之上本就用不着,但却是费尽了心思,我行李之中的物件个个价值千金,如今娇滴滴的我,在那些将士眼中,什么都算不上。
三人之中唯有顾渊一直没有说话,我从车帘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神色自若,并不见丝毫不屑与鄙夷。
看来裴毅打压我的计谋不算成功,但也不算失败。
顾渊动作缓慢,似乎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面色平静温和,却让我压迫感平生。我放下车帘,看似轻薄却有厚实的帘子隔开了我的视线,外头的一切再无法入我的眼,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们这一行,人数极少,除了数百精兵侍卫外,再无他人。裴、顾、宋三家的兵马从一开始就不曾靠近邕州,而是驻扎在邕州城外的金水镇营地,马车开动时,我尚且不在状态,待回过神时,队伍已经出了邕州,急急匆匆的赶往金水镇与大队人马汇合。
回神之时,媛真正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此我并不在意,忽想起一早就不曾见到人影的裴炎,遂问道:“裴炎呢?”
媛真道:“公子昨夜就赶往金水了,待抵达金水营寨,郡主就能看到他。”
我顿时明了。
裴炎连夜赶往金水以便调动裴家军,这么说来,顾西垣也该在那儿。裴顾两家都有年少有为的儿子可凋领军队,那么宋家又是谁在调令兵马?我听闻宋世钊膝下子嗣单薄,不过一子一女,幼子自幼身体虚弱药石不断,而女儿又娇弱胆小,此二人断不可能前往战场。相较于裴、顾两家派出的裴炎和顾西垣,宋家在金水的统帅怕是要弱了三分。
“公子与宋大小姐已定下婚约,算得上宋家半子,郡主无须多虑。”媛真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像是在提醒我,却又像是在警告我。
我似笑非笑,“媛真,我并不喜欢多话的人。”
她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