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妍颤着唇,她抬眼,眼中泪水盈盈:“……”
她不情愿地摇头,不住摇头。她不是聪明人,说不出太多的理由来和奚礼辩驳。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这条路,不管是对是错她都不要回去,都不要屈服……她声声泣泪,小声叫“哥”,用噙着泪的眼睛恳求奚礼。但是奚礼高高坐在马上,毫不心软。
奚礼手抬起,向下重重一挥,周围拥着奚妍的骑士们便开始缩小这个包围圈。奚妍一脚踩在地上打碎的酒壶上,绊了个趔趄,身边卫士们却将她越围越紧……奚妍正绝望时,忽然,一个酒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砸到了她脚下。
“哐当——”酒壶摔地裂开,酒液飞溅上奚妍的裙裾。
而裂开的陶器碎片,飞向四方卫士,隐含凛冽杀意。卫士们心中凛然,齐齐后退抽剑去挡那飞散开的碎片。连奚礼胯下的马都向后退了一两步,觉那飞来的瓷片力道极为巧妙。刷刷刷,一个呼吸的时候,奚妍周围就空出了一小片地。
而头顶一个啧啧少年声音响起:“妹妹这么求你,你这做哥哥的都不心软,太狠心了吧?”
奚妍当即又惊喜,又担忧,转身仰头,她看到身后街的对墙上,倚着一柱千年古树,一个少年郎懒洋洋地蹲着,面容逆着光,模糊无比。但再模糊,他举重若轻的身手,都清楚彰显了他的身份——吴国第一高手,吕归。
奚礼抬头眯眸,看向那蹲在墙上向他望来的少年。
奚礼淡声:“一别多日,郎中令今日性情,倒和昔日在宫中时不愿惹事上身的风格不一样了。”
吕归笑了笑,拱手算是打招呼。
奚礼若有所思:“看来便是你一路帮阿九逃了。孤只是要带自己的妹妹回宫,不知你以何身份阻拦?”
吕归扬下巴,声音带几分吊儿郎当:“无他。奚妍是我罩着的人,哪怕你是世子,也休想从我手中带走她。”
奚礼目光顿时生厉,锋锐寒光扎向那少年:“这里是吴国地盘!你以为你能带着公主逃去哪里?!你只是一个游侠,难道你要和整个吴国作对么?你可要想清楚,你要是管公主的这桩事,日后一生你都会深陷逃亡中。你永远别想好好做你的游侠了。”
吕归面无表情。
奚妍低下头,她轻声而坚决:“吕归,你走……”
夕阳墙头上,吕归慢慢站了起来。他身如巨剑,起身时锋如利刃出鞘。他一字一句,声音里隐含戾气:“那我就再说一遍!吴国九公主奚妍,是我罩着的人!”
“谁要欺负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
说话间,他从墙头直跃而下,潇洒威武,气势如涛。冷冽寒风拂向众人,众人只见得一道黑影极快地掠入了他们的阵中。吕归连剑都未曾佩,他从高处跃下时,一手五指曲起从后扣住一人。跨在马上,他一下子将那人摔了下去。另一方向卫士反应极快,抽刀砍来,吕归身纵如鹤,手撑在马鞍上转个身,躲过了那刀,同时腿缠住那刀,反力推将而去,将连人带马一道推向吴世子奚礼的方向。
只是几个回合,局势轻松被搅。
而吕归手一拽,就将下方的奚妍拽到了马上,坐到了自己身前,将她抱在了怀里。迎面砍刀挥来,他手一推一折,将人脖子拧断,几滴血妖冶无比地溅在了他脸上。
其武功之盖世!世人才见识到!
才知昔日他做郎中令于吴宫时,是何等消极怠工!
奚礼怒极:“吕归!你当真要成为吴国逃犯么?!”
吕归面容平静,血迹落在他脸上,他拱手,声音清晰而有力:“世子殿下,请吧——且让我看看,你们何时才能逼得我出剑——”
奚妍仰头,怔怔看着他面颊上溅着的血迹。她被他抱在怀里,他连刀剑都没出,就与这些人打得不分上下。但是她知道若非不得已,吕归其实并不愿意和吴国为敌。
吕归只想做游侠,游历天下,行侠仗义,少年风流。
而今……却为了她……
吕归低头,看到她目光后,一愣后,他对她笑了笑。吕归有点尴尬地对她眨个眼:“你别这么感动啊……”
奚妍喃声:“我兄长都对我这样,你却对我这么好……”
吕归呃一声后,面色更尴尬了。他对奚礼一行人放狠话放得嚣张,在眼中噙泪望着他的九公主面前,吕归只非常窘迫地道:“那就当我是你兄长嘛。妹妹,你别认你那些不理你的哥哥了。干脆叫我一声哥哥吧。那我就从此护着妹妹你了。”
奚妍:“……”
她破涕而笑,委婉道:“我觉得你还是将眼下这些人解决了,再去认妹妹比较好。”
——
吴国那边对九公主的追捕,在范翕这边已经一点影响都没有。范翕对奚妍无感,甚至暗恨正是奚妍的逃婚才让玉纤阿顶罪。若非人手不够,范翕简直想自己派一方人马追杀奚妍,让奚妍为此付出代价。
由是如今即便知道那边发生的事,范翕也是静观其变。
范翕的心思,大多数放在关注大周北方的战事上。九夷是周王朝边境大患,总是一有机会便进攻大周。而为了抵挡九夷,齐国、鲁国、卫国、晋国,都兵马强悍,几大诸侯国势力极大。只偏北的燕国虽也在边境线上,但燕国荒僻,并无兵力讨伐九夷。
只是九夷这次从鲁国入侵,而非从齐国、卫国、晋国之境……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总觉得分外诡异。
毕竟有齐国、卫国、晋国在北,九夷如何就能绕到东边的鲁国去进攻?齐国、卫国、晋国都在干什么?
范翕摸着下巴,敏锐觉得这几个诸侯国恐怕另有异心。是啊,但凡势大,便会对周王朝有若有若无的试探。此次的九夷进攻鲁国,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又一次试探……鲁国是周王朝的重要分封国,几乎有代天子发言的权力。如今鲁国被攻,齐国等大国援护不利,想来周王朝的都城洛地,此时恐怕有些乱了。
周天子恐怕有些手忙脚乱。
越乱越好,有狼子野心的诸侯国越多越好。周天子如此对他与虞夫人,就算周王朝灭国了,范翕都拍手叫好。范翕幸灾乐祸,极为喜欢看周天子的热闹。是以他吩咐人不北上,只在楚地边关等着北方战事的情报。
同时,心情不错的他与玉纤阿商量好了时间,为玉纤阿背上刺纹。
范翕现今面对玉纤阿心情复杂。自知道她竟那么胆大,竟想嫁自己为妻,他便有些慌,有些愧疚,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玉纤阿却表现得很正常,次日再见他,她仍能笑盈盈与他打招呼,说闲话。范翕几次探究她的记忆,她都一脸无辜,好似她真的一心只想入周洛后宫,对范翕一点想法都没有。玉纤阿这般淡然……那晚她趁他睡着时悄悄说的心里话,昙花一梦,好似是范翕自己在做梦一般。
范翕为此迷惑,并产生了自我怀疑,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都不知是该和她促膝长谈,还是与她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之类的话。
左右纠结,范翕心里现在乱极了。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又如鹌鹑般缩回了自己的壳中,装作不知道玉女的心思。然她背上的字总是要除的。夜里,将医者留在外间,范翕端着一托盘入舍去寻等候着他前来的玉纤阿。玉纤阿早已屏蔽了侍女们,在寝舍中等范翕。
玉纤阿早猜到范翕会带来许多工具,比如匕首、颜料、纱布、酒水等物。
但当范翕端着整整一托盘从窗口跳入时,玉纤阿仍愕然,没想到他带了这么多东西。她一时看着那么多瓶瓶罐罐,心中都惊起,产生了些许怯意。玉纤阿暗自想自己当初肩上被人刻“奴”字时不过是一刀扎下去就完事,为何范翕便能带这么多的东西?
总觉得范翕的手法会比当初痛很多啊……
玉纤阿心里生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柔无比地让路,帮着范翕关窗,帮他将一托盘的瓶瓶罐罐拿到了床榻边。看范翕坐下开始一一摆弄,玉纤阿坐在旁边,怯怯问:“公子,怎这样多的东西?都是给我的么?”
范翕柔声:“自然。”
玉纤阿轻微抖了下——都要用在她身上?那得多疼啊。
谁知范翕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施施然地将一个个瓶中罐中的东西倒了出来。他还准备了一个个小碟子盛这些东西。玉纤阿本以为是他要用到的墨汁,谁知从瓶中倒出的清液,是果子酒,蜜浆,甘醪……
还有一瓶“苍梧漂清”,乃名酒中的上等酒。
范翕又变戏法般地取出乳酪、蒲陶、千岁子等食物。
他还从袖中取出了两个捏得可爱的小泥人,摆到了床榻上的食案上。
玉纤阿看得惊愕无比:“公子这是做什么?”
范翕分外耐心:“我帮你刻画时,你可以喝点儿酒,尝点儿蜜浆。这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你的,你且含一含玩一玩。若是疼得厉害的话,吃一个蜜枣便能缓缓。吃一吃玩一玩,时间就过去了,你就不会疼了。”
他晃晃手中珍贵的名酒“苍梧漂清”,笑道:“此酒据说一杯就倒。我听医工说,背上刻画分外痛,眼下没有药物能够缓解,只有酒能够好一些。你喝一杯酒,迷迷糊糊间神智不清,刺痛感变弱,我再下手,你岂不是就不会那般痛了?”
玉纤阿:“……”
范翕以为她是来度假的么?又是吃又是玩,还要喝酒?
看他耐心一一介绍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真正的小刀啊纱布啊狼毫啊等物他直直掠过,他反盯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断强调。玉纤阿本来没觉得多痛,被他这么大的架势,反倒吓得面色白了白。
她背上被刻字时尚是小孩子,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都不记得当时感觉了。可是如今看范翕这架势,好像会痛到极致……玉纤阿小声:“真的那般痛?”
范翕见她怕了,立即安慰她:“莫怕,你喝一杯我给你倒的‘苍梧漂清’,喝醉了就不觉得痛了。”
玉纤阿:“……”
范翕:“……”
范翕发觉她眼神不对,他露出疑问表情。玉纤阿不言不语,接过他递来的酒闭眼一饮而尽。酒樽空了,范翕被她豪爽的喝酒架势弄得愣住。玉纤阿再睁开眼时,目光清明无比。她与范翕对视半晌,对范翕说:“公子,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千杯不醉。”
“这酒,好似对我没什么用。”
范翕:“……!”
他脸色微变:“你千杯不倒?那当日我为你做寿办宴,你露出醉态……”
玉纤阿垂下了眼,没吭气。
范翕怒:“你骗我!”
他握住她手腕,沉声问:“我再问你,那日你说的生辰,是否也不对?”
玉纤阿不说话。
范翕失神,握着她的手发抖。他慢慢放下手,语气冰凉并自嘲:“我明白了。”
玉纤阿立刻抬头:“那是之前的事。我现在未曾再骗你……”
范翕淡声:“无所谓。你纵是骗我,我也不知道。随便你吧。”
玉纤阿看他面色冰冷,她心里着急,见不得他这样。她切声:“公子……”
范翕冷冰冰道:“脱衣吧。反正帮你完成此事,你我之间就再无纠葛了。你不必向我解释。”
玉纤阿静下,睫毛轻轻颤抖,她目中水波流动,盯着范翕。眼中千万哀伤,欲语还休……范翕侧过了脸,再次催促她脱衣,他不肯再和她交流此事了。玉纤阿心中后悔又委屈,她趴伏在榻上,将肩头衣领向下拉。
范翕伸手将被褥盖在她背上,只露出一点肩头,让他看到那个“奴”字便好。范翕修长的手从她眼皮下拿酒时,女郎一滴清泪,溅在了他手上。
极脆的一声“滴答”。
范翕顿住。
他厌恶道:“你又用这种手段博我同情。我早看透了你,你又装模作样干什么?”
玉纤阿赌气道:“我自是装模作样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看就是了。”
范翕:“你碍了我的眼!”
玉纤阿:“那你出去好了……”
说着,她便要爬起来穿上衣,不让他弄了。范翕气得按住她肩,大力将她压回去。玉纤阿被他一只手按住玉润肩头,压在床上挣扎不起来。她嘶一声,声音里带着苦楚痛意,范翕无情道:“又装什么?我并没有用力,你可是一点伤都没有。”
玉纤阿恼道:“你不要按着我的肩了。”
范翕看她声音低哑,以为她在自己手下认输。他心中自得,声音里便又带上了笑音:“我就喜欢这样,你待如何?你这么不听话,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直接武力镇压才是最好的。”
玉纤阿一头青丝散在肩上,与他按在她后背上的手叠在一处。黑与白分明,在灯烛火光下泛着盈盈光泽。玉纤阿挣扎几次都爬不起来,她且羞且恼,声音里难得带了怒意:“你放开我!”
范翕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玉纤阿面颊上氤氲起桃红色,眼睛湿漉漉的。她只好压低声音:“你这样按着我,我压在床上,你将我压得胸口刺痛,我喘不上气。你快放开我。”
她这么一说,范翕一愕,然后慌张放开了按她肩膀的手。他目光不受控地向她青丝往复处看去,看到微微弧线如雪堆……玉纤阿忽别目向他看来,范翕被她突然看来的目光吓一跳,他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咳嗽一声:“那我要开始了。”
玉纤阿:“嗯。”
范翕轻柔道:“我先为你作画,拿着铜镜让你看喜不喜欢。你若觉得可以,我再用刀,好不好?”
一时生气,一时羞赧。先前还那么冷,这会儿又温柔起来。他脾气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玉纤阿轻轻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