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声:“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心机深……之后你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以为我误解了你……原来我并没有误解你么?”
奚礼自语一般:“……所以你从来没对我有过意?那公子翕呢?你是爱他,还是也如对我这般应付他?”
玉纤阿温声:“我是不爱任何人的,殿下不必为此抱有不平。殿下看人极准,一针见血。于这点公子翕便不如殿下许多。”
她顿一下,再道:“但是殿下心好,纯良,好糊弄些。公子翕在这点上又不如殿下。他极难纠缠。”
奚礼定定看着她,目中光慢慢暗了下去。他看到了玉纤阿说起范翕时目中的笑意,那掩饰不住的温柔。玉纤阿与谁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样子,温柔常有,笑容却不常有。而今玉纤阿提起范翕时,眼神是不一样的。虽然很微妙,但是奚礼确实看到了她眼波在那瞬间的笑意。
她说她谁也不爱。
但她提起公子翕时,她眼睛在笑。
奚礼没开口了。他心中钝痛,喘不上气那般。知道自己一直被此女骗,他反应并没有范翕那样强烈。因他素来冷血,性格极硬。哪怕心中世界崩塌,面上也不会露出太多痕迹。且他知道,玉纤阿如今肯与他挑明一切,是彻底放弃他的意思。
正是她不需要他了,她才会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温婉是刀,无情当杀。
这才是真正的玉女。
奚礼低下头,淡声:“孤懂了。”
玉纤阿见他听懂了,心中且松口气,想幸好吴世子是个成熟的人,不像范翕那样发疯。她没有轰走范翕,让范翕留在外面候着,本也是为了让范翕牵制奚礼不对她乱来……好在奚礼没有发怒。玉纤阿垂下眼,再次对他行一礼,低声:“我对不起殿下,为我一直对殿下的欺瞒。”
奚礼摇了摇头,他心里沉痛并迷惘,已不愿说些什么。
奚礼侧过了身,说道:“你意已决,无论孤如何帮你,你仍决定去周洛?”
玉纤阿想到范翕对她的躲避,心中空白了一下,却很快回神,笑着说是。
奚礼点了点头,道:“周洛如今不太平,你最好有些准备。孤在验兵时听到了些北方传来的消息,九夷从鲁国方向进攻大周,鲁国是大周天下最核心的部分,周天子派晋国、卫国、齐国调兵镇压。你若随公子翕一路北上,当稍微停些日子,不要上赶着北方的战事。”
玉纤阿心里一惊。奚礼掌权,吴国大权在握,他又狼子野心时时觊觎周王朝北方的国度,这样的消息是万万假不得的。
玉纤阿待要追问,奚礼已快速结束话题:“这是你我相交一场孤对你的忠告,其余的不要再问了。”
“明日孤就会离开,亲自去捉九公主回宫。你我之事,便这样了断吧。”
玉纤阿沉默,再次欠身向他的背影行大礼。
玉纤阿与奚礼出了林子,看到范翕与侍从们在林外相候。范翕手边牵一匹马,他立在长林外,发带随风扬,郎君青玉束带,袖有广寒。他在原地踱步,来回彷徨,当听到奚礼和玉纤阿走出来的脚步时,他转身向他们看来。
修长而立的公子翕,面如冠玉,目若星澜。范翕目中清泠泠水洗一般,板着脸向他们怒目而视时,眼底都掩着四五分烟雨编织的清愁。
即使生气,都分外俊逸动人。
奚礼远看他的背影,到范翕转过脸来,奚礼就怔了一下。他有些明白玉纤阿为何会和公子翕偷情——怒时都目染清愁的俊美郎君,平时的风华风流,岂是一言能道之?
范翕如今与奚礼的关系实在称不上什么多年好友了。他从奚礼这里抢走女人,骗走兵马,得许不少利益……奚礼自是早就明白什么多年好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范翕是好人罢了。范翕恐从未将自己当作过什么好友。
范翕向奚礼拱了拱手便是打招呼。
奚礼漠着脸,一言未发,负手而行,连见礼都不愿意做了。范翕也不在意他,奚礼一走,范翕就向玉纤阿走来。他冷眼如刀子一般望她,上上下下,将她从上扫视一遍,细微末节完全不错过。
玉纤阿看他眼神,便知他在看什么——他在看奚礼有没有与她如何。
他心眼比针尖还小,整日盯着她如盯着贼一般。
玉纤阿本不愿搭理他,见他这样,她却有些想逗他了。她含着笑拂了拂自己耳畔的发丝,指尖掠过耳下肌肤时,她故意狠狠掐了一下。当是掐出一道红痕。之后她侧身,向范翕身后的侍从们行礼。范翕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她耳后,看到了红豆一般大小的印痕。
他心头霎时洪涛涌起!
在玉纤阿转身要走时,他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范翕身子绷得颤抖,声音嘶哑:“你耳后……”
玉纤阿盯着他,看他眼尾微红,唇紧抿,目光一错不错……他身子都要开始抖了,握她手的力道重得要扭断她手腕一般……怕他这身板被她气出个好歹再吐出一口血来,玉纤阿稍微逗了他一下,她见好就收。
她向他走了一步,作出茫然状,手指向自己耳后轻拂了一下。离范翕极近,女子香气扑面,范翕终于看清了她耳后的痕迹不是吻痕……玉纤阿无辜道:“大约指甲长,不小心擦了下吧?公子以为是什么?”
范翕:“……我想剁了你的手。”
他看清楚了,月光下,她耳下只是浅浅一个掐痕,并非男子吮吻的痕迹。他吮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绝不是现在这样。但是范翕盯着她耳下肌肤看,不再生气后,他脑中控制不住地便想到了他与玉纤阿耳鬓厮磨的些微片段。
想他与她面贴面,冰凉鼻梁磨着她嫣红耳珠。她在他怀里轻轻嗯一声,他喘息就受不了……
睫毛飞颤,范翕面一下子红透了,飞快地放开了握她的手腕,将手收回了袖中。
明月清晖拂身,他后退一步,简直像玉纤阿是洪水猛兽,他这时才想着该躲她一般。
玉纤阿唇角轻轻翘了下,逶迤着裙曳从他身畔走过,留下香气绕他鼻梁。
虽不理他,然玉纤阿是知道范翕的毛病的。
他是绝不会让其他男子挨她一下,和她多说一句话的……他一定会忍不住来与她打听的。
果然,回去路上,范翕只是一开始躲着她刻意闷头走在她后方,但只过了一会儿,范翕就追了上来。范翕在她旁侧走了一会儿,忽然故作无意地开口:“你与奚礼说了什么,怎这么长时间?我护送你去周洛,自是不愿意看你勾三搭四,徒生事端的。”
玉纤阿喃声:“没什么,他与我说了些周洛的事。”
玉纤阿表现平常,没有挤兑他,范翕轻微松了口气。他唇角含一丝笑,低头柔声道:“你听他说干什么?你问我呀,我远比他熟悉周洛。我十岁以后都是在洛地长大的。”
玉纤阿没理他。
范翕见她玉颈修长,侧身玲珑有致,她只安静地走路,却不与自己搭话,范翕唇角的笑便僵住了。他分明想着远离她,但是他和她说话她却不理会,范翕心里又极痒,极不适。他在心中暗想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
母亲总不会连我和她说话都会生气吧?
我又没有勾玉女啊。
心里定下后,范翕便噙着笑侧头,薄嗔她道:“为何不吭气?你在想什么?”
玉纤阿说:“我在想周天子。”
她在想周天子,想奚礼说的战事,想周洛如今的局势……
而范翕唇角的笑再次僵住了:“……”
玉纤阿心里有事,又想到不知道范翕知不知道奚礼说的情况。她暂时不与范翕争执,而是选择转头和他打探:“周洛……”
范翕冷声打断:“我不知我父王的喜好,你莫向我打听。我与他不熟。”
言罢,玉纤阿愕然间,见他一甩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般负手快速走到前方,直接骑上马走了。
到他走了,玉纤阿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范翕以为她向他打听周天子的喜好,打算讨好周天子。
天啊。她疯了么?
她就算真的打算讨好周天子,她也不会傻得向他去打听吧?她不会觉得他告诉自己假消息让自己失宠么?他醋得……都不多想想么?
玉纤阿捂嘴,噗嗤笑出了声。
而远处,范翕显然也回过神,他踟蹰着想停下马,回头看玉纤阿。结果听到后方玉纤阿的促狭笑声,范翕当是真的怒了,驾着马一去不回头。一旁追赶不上公子的泉安非常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将自家公子气走的女郎,简直不相信此女这样坏,气走了公子,还能笑出声?
此女太坏了!
——
奚礼走后,范翕几日都没有上路,一直在忙各种公务。玉纤阿疑心他知道北方的战事,也有心拖延。玉纤阿想向范翕打听,但范翕如今躲她躲得厉害,尤其是那天晚上她嘲笑了他后,他在她这里便如失踪了一般不露面。往日用膳时玉纤阿拖拖拉拉一些,还能看到他过来。现今他用膳都在屋舍中不出来,玉纤阿想向他打听消息,真的很不容易。
如今宿在三国边境交接的传舍中,范翕忙公务,玉纤阿除了收服曾经服侍九公主的那些侍女们,并无其他事务。大约是如今吃住好了,又暂时没有什么忧心的事,玉纤阿早上梳妆时对着铜镜左右端详,疑心自己好似圆润了些。
胸也丰盈了。
之前的春衫竟有些不能穿了。
玉纤阿微愕,脸红自己的无所事事,又想范翕见了她如今的样子,恐又会生气她吃得太好住得太好,完全不将他放在心上。玉纤阿独坐乱想了一会儿,拍了拍滚烫的面颊,想自己真是想多了——
范翕见天躲着她呢,她纵是真的胖了,他也不会知道。
玉纤阿嘱咐侍女们重新制衣。
为了让自己清减一些,用过早膳后,玉纤阿没有如往日那般回屋中看书,而是选择在传舍中四处走走,消消食。侍女们跟随玉纤阿在院中散步,她们盯着女郎曼妙轻盈的背影,暗自想自玉女换了身份,连架子都上来了。越来越有真公主的范了。
而踩在花道上,玉纤阿手指点着下巴,正在思量如何寻借口见范翕,向他打听周王朝北方战事是否是真的。她正琢磨时,目中忽一定,看着隔着枞木树影,对面贴墙的长廊间,成渝等几个卫士带着一个老翁在行走。
玉纤阿连忙拉住自己的侍女躲到了树后,观察着。
成渝目光在对墙边的树上停顿了一下,他发觉了玉纤阿在那里。只是想到公子吩咐他们以后不要理会玉女,成渝便当做不知,继续押着人走路。而远远的,玉纤阿悄悄地坠在他们这行人身后,看成渝将那老翁领入了范翕的书舍中,关上门出来了。
玉纤阿捂着胸口,兀自羞愧自己忘了此事:她看清了,那老翁正是曾经在她落难时收留她的那位老翁。当日她在范翕那里见到,还想将老翁带走。但之后被一堆事打断,玉纤阿忘了老翁。没想到老翁竟还在范翕手中!
玉纤阿心里惊,想范翕打算对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做什么?他与她有怨,对付她便是,总来回折腾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意思?
这般一想,玉纤阿有了主意,便从树后绕出来,快步向范翕的书舍走去。立在门外的卫士和侍女当即拦她,不许她进去。但玉纤阿如今有了借口,自是作出一副与人算账的样子不肯放弃——
“范飞卿!你开门!”
——
范翕在自己的书舍中接见这位曾经收养过玉纤阿的老翁。
老翁垂手,忐忑不安地立在墙角。范翕端坐长案后,手指轻轻地叩着案板,语气温和地和这老翁说话。范翕此人,向来喜欢将人身上的一切都利用起来。虽然从这老翁身上已经榨不出玉纤阿的任何消息,但范翕还能榨取其他价值——
范翕柔声道:“老伯别怕,你曾收养玉女,我自是不会伤你。我只是见老伯口音是姑苏口音,想来老伯是姑苏人士,向老伯打听些姑苏的消息。”
老翁战战兢兢道:“公子言重。小人祖上三代都是姑苏人士,公子有想问的,小人知道的都会说。”
范翕问:“姑苏是否有姓虞的大姓贵族?”
“小人不知……”老翁仔细回想,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啊!当是有的!好些年前,小人曾在街上见吴王亲自扶一位女郎上车,那时街巷都在说什么‘虞夫人’‘虞女郎’。那是小人此生唯一一次见过吴王,小人跟着车驾追过,那虞女郎花容月貌,如天上仙子一般。小人那时从未见过那样的美人,才记住了许多年。”
老翁不好意思地搓手:“实不相瞒,之前收养玉女,正是因玉女貌美,小人想起了当初那位女郎。觉世道艰难,女子一人在世间行走不易,才将走投无路的玉女带回……”
之后的故事范翕已经从这位老人家口里听了无数遍。无非是说玉女在舞乐坊中弄伤了人,差点杀了人,官寺追捕,老人见她可怜将她藏起……
但范翕今日显然并不想听这个故事了。
听老翁说起“虞夫人”,范翕心中便剧跳一二。他坐得笔直,觉得自己终是能探知到自己母亲曾经的事迹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母亲非常人。他是从玉女身上,才渐渐觉得自己母亲不寻常的。
玉女骗他说自己是贵女,但玉女大字不识几个,一直哄他;可是虞夫人一直跟范翕说自己孤身一人,因虞夫人背后并没有势力,范翕以为母亲是贫女出身,因貌美才被献入周天子后宫。
但是虞夫人识文断字,琴棋诗画信手拈来,幼时范翕的功课就是她一手教的……自认识玉纤阿,范翕才知道原来贫苦人家的女郎,其实不应该有他母亲那样的才华。
他母亲一定不是如她口中说的那般普通。
可若他母亲是姑苏人,若母亲曾是贵女,是虞家女郎,为何姑苏虞家从来不曾找过自己?自己背后一点势力都没有,姑苏虞家从来视而不见?
范翕绷着声音问:“当真有姑苏虞氏?那为何我从未……虞家是否已经败落了,不复昔日光景?”
老翁迷茫道:“小人不知……那是贵族之间的事,小人哪里知道。”
范翕皱眉,正要问得再详细一些,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他听到有人在自己的书舍外争执,动静极大,范翕心中生起极大的杀意……但听到了那些侍女们吵闹中,偶尔听到了玉纤阿温柔的声音,范翕又一怔。
怎么?玉女怎会如市井泼妇般在门外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