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红了颊,她怔愣许久,蹙着眉。听着他在耳边的温声细语,想到过往范翕对她所做的种种。他始终是不和她心意的公子。然而玉纤阿被他搂着,被他温柔地哀求着,她不自觉地想到范翕对自己的好——
他母亲是被囚,周天子是不喜他,但他依附于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周天子,只要太子不倒,他便不会倒;他是脾气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表面是温柔和气的贵公子,私下又是扮刺客夜闯吴宫,又是杀姜女,但是他始终没有伤害过玉纤阿;他为她庆生,为她放烟火;她相信他不过是一寻常男子,他一直想与她行鱼水之欢,但是她那个作假的生辰那日,她都主动坐到了他怀里,他明明心动,却还是拒绝了。
范翕也许不是她心目中那么完美的公子,可是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玉纤阿心中天平动摇,耳边听着他柔柔哀求她,她那天平一点点向他倾倒而去。想到他浅浅的笑容,想到他抱她吻她时的样子,想到他喝醉酒时自大的许诺,想到他屡次命令她她不听话时他无奈的样子……玉纤阿微微露出笑。
她心想女子果然是感情用事的。
纵她见多了世间这些男子的甜言蜜语……可她还是想给范翕一个机会,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她在心中承认:是的,我第一次见他时,就为他风采所倾心。可我知道我是不能倾心的。但若是,我可以接受他呢?他说他会疼我爱我宠着我啊,他说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我啊。我早就不对谁动真心了,但若是这人是公子翕……他是我第一眼就心动的那个人……我也才不过十六,即使选错了,代价,我当也是承受得起的吧?
玉纤阿轻轻开了口:“公子。”
范翕喜爱听她温柔地喊他“公子”,他应:“嗯?”
玉纤阿道:“我愿应公子,答应听公子你的安排,随公子离开吴宫。”
范翕惊喜,一把拉开她。他控着她肩膀,低下眼打量她,眼中满是光华:“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欢喜,取悦了她。
玉纤阿抿着唇柔柔笑,红着腮道:“只要公子写手书,签字画押承诺于我。不管发生任何事,公子都不可伤害我。伤我心这样虚无缥缈的定义我不敢让公子定下,但是公子至少要做到不伤我身。任何情况下,都要护着我。”
范翕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
他一时心情复杂:……他随口说的话而已,她怎么还真的让他写下承诺书?
跟他走对她来说是好事一件吧,怎么倒成了他求着她一般?
玉纤阿观察他那凝滞住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偏了头,略有些俏皮地问:“怎么,公子连这个都做不到么?”
范翕心中沉思,想她的条件。她不过是怕他带走她,却又中途弃了她而已。何况她的条件仅仅是他不伤她的身……范翕自认为自己再无情,即使日后不爱玉纤阿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地要去杀她砍她以为乐。他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人,但他也没有病态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玉女这么温柔懂事聪明听话,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范翕便忍下心里那一丝不舒服,非常大度地应了她:“好,我写承诺书于你。下月初,我离开吴宫之日,我可是一定要与吴王说,带走你的。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此事都无反悔机会了。我可不会再被你的眼泪哭得心软了。”
玉纤阿柔声笑,催促他:“我信公子的承诺。”
她明亮而温和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范翕眸子微暗,倾身想亲她一下。玉纤阿侧过脸,拒绝了他。她的美眸又向他望来,范翕看懂了她的意思,只好无奈起身,高声:“泉安,拿笔墨来!”
——他恐是世间第一个为了带走自己的女人,还要写承诺书写保证的公子。
真是丢脸。
泉安一会儿便领着数位侍女,取来了笔墨和绢布。泉安好奇地想站在一边围观,但范翕不想让泉安知道自己的丢脸事,他盯泉安一刻,泉安只好出去了。而仆从都走后,玉纤阿温柔地服侍着范翕,为他磨砚,为他递笔。
范翕脸色实在不太好看,但玉女这样温婉,他不情不愿地坐到案前时,因被她服侍得太舒服,他心情又好了起来。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翕伏案,挥墨写字。他字迹古拙,然分外潦草,一挥而下,雪白绢布很快沾满了墨迹……
玉纤阿坐于他右后侧方,看他写字。她原本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能认得他写的什么字,但是看着看着,玉纤阿脸上的笑微僵——她还是不认识他写的什么。
不禁想到了范翕第一次给她写的那个约会,就是这么一笔潦草的字……真的,她不是书法大家,她哪里认得他写的什么字?
玉纤阿现在多读了两册书,认的字已经比当初多了很多。但是公子翕,他不仅喜欢写连笔喜欢写草书,他还喜欢写生僻字。明明很简单的字能表达的意思,他一定会用更复杂的说法……例如现在,玉纤阿认真地盯着绢布上的承诺书看,也只能勉强认出“翕”“玉女”“不悔”等少数几个字。
范翕,可真是一只……炫耀得非常低调的孔雀呀。
范翕余光看到她在笑,他不知道玉纤阿根本没认出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他只问:“你觉得如何?”
玉纤阿柔声:“好。”
她仍嫌不够一般,再次夸他:“我看着呀,公子这写的真好,每个字都这么好,莫不是书法大家?我的郎君,怎么这样厉害呢?”
范翕手臂一震,他抬眼回头,看到她浅浅的笑靥。他低声:“再说一次。”
玉纤阿不解:“再说一次什么呢?”
范翕道:“我不信你听不懂我的意思。”
他眼睛与她无辜的眼眸对望,颇有几分嗔怨。怪她很多时候明明聪慧,可她就是装作不知道,非要戏耍他不可。玉纤阿美目与他一对视,四目相对,她便明白范翕知道她懂。她一时赧然,又一时欢喜。有时候她的故作无辜,被另一人看穿,不是什么坏事,倒是心意相通。
玉纤阿看他的承诺书已经写完了,她放下了心,便打算满足范翕。她向来内敛,不在他面前失了半分礼数,唯恐被他看不起。但是此时不知为何,她情难自禁,玉纤阿主动张开手臂,搂住他脖颈。她软蓬蓬的胸贴着他手臂,她美丽的面容与他面孔相贴。
玉纤阿仔细地望着他俊容,笑盈盈:“我是说,我的郎君,怎么这么厉害呢?公子翕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让我这样喜爱呢?”
范翕笑起来:“油嘴滑舌。”
他扔了笔,就将她搂着腰拽到自己怀里,与自己的腰贴着。他低头亲她鼻梁,她美目轻眨,他不禁吻了吻她的唇。他怕玉纤阿仍是不太喜欢他碰触她,他自要让她喜欢他,自然只是轻柔地吻啄她唇珠,不敢惹她反感。
亲了半晌,范翕忽想到:“这承诺书……”
玉纤阿说:“就留在公子身边吧。我信公子。”
实则她是不愿意收下公子翕的物件,万一自己被人发现,说不清楚。
范翕又道:“承诺书的内容……”
玉纤阿再保证:“只你我知道,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范翕满意,经她这几句,对她逼着他写什么承诺书的那么零星一点儿不满都没了。他搂紧她亲吻她,将她抱入自己怀中。玉纤阿实在乖顺,他如何亲她她都只是柔和地笑,不太抗拒。而正是她这样温软,他才更喜欢她……
——
不过玉纤阿仍没有在公子翕这里多待,即使两人之前说通了很多事。正情投意合间,埋于范翕怀中的玉纤阿忽然一僵,她似突然想起来时间差不多了一样,起身就要告辞离去。范翕对此很不满,但是想到只要再等一个月,玉纤阿跟自己离开吴宫后,自己想让她待在自己屋中多久便多久……范翕又觉得现今是可以忍受的。
恋恋不舍中,成渝送玉女离开。
泉安进来之前,范翕赶紧藏好了自己写给玉女的承诺书,怕泉安笑话自己被一女子所控。之后他端庄托腮坐于案前,长眉秀目,含笑出神。
泉安进来收拾东西,忽说道:“公子,好重的兴渠味儿。玉女聪慧,您这样做戏,玉女该不会闻出了味儿吧?”
范翕:“……”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口,责备泉安道:“不是让你将熏香熏得多一些,盖住兴渠味儿么?”
泉安说:“已经很多了,我进来都被香呛了一口呢。”
范翕不吭气了,他开始满心不安地低头闻自己的袖口,慌乱想到:玉纤阿那么急匆匆告别,该不会是闻出了兴渠味儿,知道了他对她的做戏吧?
这可如何是好。
同一时间,与成渝沉默行在宫道间的玉女,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她方才在舍中与范翕相挨,若有若无地闻到兴渠味儿。正是她闻到了,她才有些慌,怕公子翕发现她对他的欺骗,才匆匆告别……
为证明自己的假设,玉纤阿问成渝:“郎君,你可在我身上闻到什么味儿……”
成渝立刻远离她三丈,警惕她道:“莫要勾引我。我不像公子那样,会被你狐媚住的。”
玉纤阿:“……”
她一愣,然后忍俊不禁:“……那你也得有公子的五成容貌啊。”
一句话说得成渝黑了脸。
但是逗弄完成渝,玉纤阿依然发愁,满心忐忑:公子翕到底有没有闻到兴渠味儿?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哄骗……
——
公主奚妍此时还没有回宫,她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兀自沉思许久。郎中令吕归出了宫城,便将自己当做一游侠。他着黑衣短衫,分外潇洒地在外为公主驾车,送公主回宫。
不过他也看出奚妍今晚心事重重,一直闷闷不乐。
但公主不与他分享,他也懒得探究。
一会儿,马车驶入宫城后,辚辚车声中,奚妍掀开了车帘,小声:“吕归,你是月末便要离开了是吧?”
吕归淡然:“嗯。”
奚妍难过道:“真可惜,以后不能与你玩耍了。”
吕归以为公主是舍不得他,他温了眉眼,安抚道:“只要公主过得舒心,即使见不得面,也没什么。”
奚妍“嗯”一声,她与吕归闲话了半天,借舍不得他离开的话题让吕归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后,奚妍终于扯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是这样。你比我年长一岁,当比我有些经验。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想向你请教。”
少年郎君屈膝坐于车上,黑夜中,他背脊挺拔,长身如剑。少年公主娇俏无比,在后掀帘与他说话,他非常大度地一挥手。少年郎君的几分跳脱,不再是人在宫中做郎中令时老气横秋的模样:“你说吧。”
奚妍说:“我有一位朋友,我朋友自然是女子,她爱慕一男子,和该男子情投意合,经常私下见面。但她二人身份悬殊,本不该在一起。我无意中发现了此事,我是否该揭开此事,将他们私下的感情挑明。我是该分开二人,还是祝福二人,给他二人制造机会,或者直接让他二人在一起?”
吕归:“……”
他背脊一下子僵住了,他虚弱道:“你说的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奚妍反驳:“自然不是了!”
吕归却沉默了。
他僵坐着,皱着眉,不相信公主的话。因他知道,公主没什么朋友。什么身份悬殊,什么女子和男子常常私下见面,奚妍之前又问他是不是快走了,依依不舍地留了他半天……怎么听着,都像是九公主倾慕他,暗自向他告白啊。
吕归尴尬而僵硬。
奚妍问:“咦,你为什么流汗了?你回答我呀?我是经验不丰富,才向你请教的啊。你不是总跟我说你走过大江南北,做什么都经验非常丰富么?我向你请教,你却不知道答案么?”
吕归虚弱道:“我觉得……你分开这二人,就挺好的。”
他可不愿接受公主的告白啊!他是游侠!他可不愿被困在吴宫。
奚妍:“……哇,原来你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
吕归手心出了汗,闷闷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奚妍:“……???”
手放在少年肩上,年少公主小声:“虽然我觉得你冷酷,可我也没要你向我道歉啊。你有什么错了么?”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浓雾森森,宫灯越来越近。吕归沉默许久,回头看她一眼,心情复杂地说:“……我拒绝你你也不生气?你还是这么善良啊。”
奚妍倒是认同他这个评价,笑着点了头:“对呀。”
二人鸡同鸭讲半天,竟还将话题如常进行下去。夜漫漫,二人相视一笑。
第46章
上午时分, 公主奚妍没有出门,在自己的宫殿中认真学琴。教了一上午, 琴声清越如泉,玉纤阿站在帐外,一边随侍一边观看女官教公主如何弹琴。玉纤阿自己稍微有些经验, 但也只是看旁人弹, 自己不曾系统学过。如今有这样机会,虽然听得半懂不懂,玉纤阿仍然接了这个差事,趁随侍的机会学琴。
两个时辰后,玉纤阿送女官离开宫舍。她回返和其他几个宫女帮公主将古琴挂到墙上时, 奚妍托着腮看她,若有所思:“玉女,你留下, 我有话与你说。”
几个宫女相互交换个眼色, 纷纷告退。宫舍中无人了, 隔着竹帘,候在外服侍的宫女也悄然退下,玉纤阿意识到恐怕出了什么事。她心里突了一下, 但想到公子翕喂自己吃的定心丸,再加上自己不曾留下什么把柄,她又重新镇定下来。
反是奚妍很不好意思与她说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