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虚扶着龙头拐杖,形如一截枯树枝,在这大殿里踽踽而动。她突然咽了泪,远处是风声,竹影,似很多年前,椒房殿君恩深隆,文皇帝披星而来时的样子。绡红帐,玄龙纹,碧绡灯罩,一应是当年。她还是皇后窦氏。
恍然就如同做了一场好长的梦。
梦到醒不来。
长乐宫明烛通彻,一路遥遥映过去,双色龙纹烛,衔着烛芯纳焰,“哔啵哔啵”间歇爆着烛花儿。摇曳的影,冗长的寂静,像永巷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底漆黑。
皇帝在身前。
却不是刘恒。
她稳了稳神,眯着睁不开的眼睛,艰难地打量。皇帝趋前一步,喊了一声:“皇祖母!”她这时才惊醒过来:“彻儿……是你,是你啊。”
“是朕,朕在这儿。”皇帝扶着她:“阿祖仔细脚下。”
老太后细细瞅他,高的鼻,挺的眉,一双眼睛倒映着烛影……是丰伟神朗的,像他的父亲,更像他的祖父。很多年前,景帝刘启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她是母后,这长乐宫,这大汉的天下,皆是她的。更久之前,文皇帝刘恒,用更深、更澄澈的眼神望过她,他是丈夫,是皇帝,后宫佳丽岂止三千,却独宠她一人。
她这一生,够啦,太够啦,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是她的夫,是她的儿,是她的孙,她曾高居庙堂,也曾颐养后宫,到底来,这天下万民景仰的皇帝,是她最亲的人。
天下重归刘氏,本是天意。她累啦,她要走啦。带着窦家的荣耀与满门显达,一并离开。还皇帝一个清平安乐的盛世。
皇帝眼底的烛光渐渐熄去,睫毛晕染一片淡淡碎金,倏忽一晃,绵密的阴翳散下,像蝴蝶抖动的翅膀。皇帝咽了声,道:“阿祖,您……可还有话吩咐?”
窦太后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偏隅传来:“彻儿……”一声叹息落下,伴着满殿烛火一同偃落:“彻儿,娇娇那事儿,望你彻查。哀家不信……娇娇竟敢拿捏着那番腌臜巫术,魇咒圣上!她不敢,也不会……”老太后伸出枯枝一样褶皱错横的手,轻轻握住皇帝的玄色箭袖,声音似在颤抖:“皇帝啊,哀家是黄土盖了半截身儿的人了!你们这些个年轻小娃娃的事,哀家管不动啦,您是圣君,朝堂之上谋略天下,哀家很欣慰。但……后宫之事,也万万不能疏忽。娇娇那事儿,哀家拿这……”老太后说到这儿,仓促四望,浩浩长乐大殿,在她眼中似烛火明灭,曳动的光影将这金碧辉煌的内殿衬的如同一座掩在迷雾中的海市蜃楼,她的眼神终于收回跟前,颤抖的枯枝一般的手举着双龙拐头:“哀家拿这先帝御赐双龙拐杖担保,见杖如见先帝——娇娇……娇娇她……绝不会不识好歹,胆敢魇咒君上!望皇帝彻查此事,还陈后一个清白!”
老太后苍老厚重的声音如同青天一阵响雷,在大殿里骇然惊动。她为她自小疼爱的皇外孙,在做最后的努力,以暮年残累之躯。
皇帝凛了凛身,眼底倏忽竟有笑意:“此事不必彻查。朕知,陈后是被冤枉的。”
“哦?”窦太后一怔,些微有丝儿惊讶,但她很快平复,面上无漪:“彻儿,这么说……彻儿,你一早便知道?是谁冤了阿娇,你有无查实?毕竟这些个腌臜的手段实在不入台面,好端端的,这掖庭,被搅得成个甚么样子?”
元光五年,陈后以巫蛊魇咒圣上,坐实,上迁后于长门,收皇后玺绶,因念堂邑侯陈午佐政有功,又念初时与陈后画眉情深,不忍废,故未颁废后圣旨,后禁足长门自思已过。
窦太后此番旧事重提,是因欲解皇帝心结,陈后含冤旁迁长门之事,就像溃烂的疥疮,长在皇帝心头,窦太后老谋深算,深知,要想助陈后重新获幸,必先为皇帝除去疥疮,否则,哪怕皇帝因不忍违背孝道之故,暂且放了陈阿娇,许她重归椒房殿,也只是“暂时”权宜,陈后仍不能得宠,更遑论将来欲为陛下留下一子半女。
谁料皇帝笑道:“皇祖母莫费心。朕一直知道,长门陈后是被冤的。她确然从未魇咒朕……”皇帝微微侧过身去,一双眼睛里,充盈权谋之术。那果然是一双帝王的眼睛。
窦太后扶着双头龙拐,虚乏无力地坐下来。黄袱垫子从座上落了下去,她动不了身,却见皇帝已然弯腰去拾。然后递了给她。她颤颤巍巍的接过:“老咯!不中用啦!”空乏的声音似从掏空了的枯树干里头传来,将这整座汉宫带入暮色四合的黄昏中。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皇祖母猜,朕为何会知道皇后是蒙冤的?”
老太后笑了笑,心说,孙儿啊,古来美人祸国,你心知是谁冤了阿娇,却如此偏袒,非但不与美人加罪,反倒听信妄人胡说,将亲表姐打入冷宫。朝堂之上威风八面的皇帝,混入了后宫事,却原来也是个糊涂虫。
但她已经说不出了。喉咙间一股痰涌上来,她随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人老如朽木,果然是不中用啦。连想说的话,也说不来。
皇帝忙沏清茶,恭敬奉上:“皇祖母,身子要紧。”
她接过,润了润嗓子,才抬头觑皇帝。皇帝唇色浅淡,嘴巴微微抿着,丰眉朗目,好漂亮的轮廓,是少年英武的模样。皇帝眼底攒起一股莫名的雾气,似在笑,却看不见半点笑意。他的唇角略一动,道:“因为,那日自皇后枕下搜出魇咒朕的巫蛊人偶……是朕派人放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太后身如老松,只觉惊雷劈了枝干,一个趔趄,差点就要倒下。她握着龙拐,勉勉站稳,忽然笑道:“皇帝!不愧是皇帝!好算计!”
皇帝叹息道:“朕早有打算,收拾堂邑侯陈氏一门,是迟早的事。馆陶姑姑与那匹夫陈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结朝臣,这也罢,谁给了他陈氏胆子,居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买马,他这是要干什么?造反么?!”皇帝脸上原先是一派平静的,此时愈说愈激动,那栗太子刘荣正是戳中皇帝心事,当年,“金屋”一诺之前,满朝皆知,馆陶长公主与景帝宠妃栗姬交好,欲结亲太子刘荣,奉幼女陈阿娇为东宫主位,他日栗太子荣登大位,她馆陶便是当朝天子岳母,堂邑侯府一门俱荣。因此,阿娇与栗太子之婚约,实在“金屋藏娇”之前。而今馆陶大长公主心责君上不念旧恩,将爱女陈阿娇弃于长门,再来,又将早已往生数年的栗太子搬出来,其用意再显然不过,堂而皇之与当朝君上公开叫板。
于皇帝而言,是为奇耻大辱!
“是你救了阿娇,哀家谢你。”沉默良久,老太后终于道。
皇帝因说:“世人皆说是朕心狠,唯皇祖母能瞧透朕的用意。朕居高位,不胜寒凉,朕……左行右难。日后……若朕行事伤了皇祖母的心,还请皇祖母肯念在彻儿为君不易的份上,饶彻儿过去。”
皇帝言真意切,该说的,说的句句是理。亦早已为今后可能发生之事预先在窦太后跟前提了个醒儿,他日清君侧,必定血溅宫室。窦太后抬眉看他,皇帝果然生得一副狼子之相,有野心,有权谋。不由笑道:“皇帝,你做的好,哀家那个傻娇娇,只怕还蒙在鼓里呢,只道是你心肠狠,把她撂在长门便不管不顾了!谁料,真正肯护她周全的,还是彻儿。当日馆陶果然没瞧错人。”
皇帝跪下,在老太后跟前行大礼,三叩首,君王额头撞地,硁硁有声。
窦太后全身都在颤抖,枯树皮一般苍老的面皮耷拉下来,全无神采,一双深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艰难地闭眼,污浊的老泪一颗一颗滚落:“你起吧,彻儿。”
君王抬头,额头凝着血污,哑然道:“朕要动手了。皇祖母。”
要动手了……
动手了……
老太后忽然抬起龙头拐杖,蓦地狠狠砸地,大笑道:“好皇帝!真乃高祖皇帝子孙!大汉江山交到刘彻手上,哀家放心!”窦太后仰天大笑,银色的发映在烛光中,轻轻拂曳,时间苍老的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滞。
流苏帷帐拂荡,重重晃起,随着烛火一同偃下去,一波一波,直要排开到殿外。
她的青春与荣光,都在长乐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停住了。忽地,便停住了。
这天下,到底是刘彻的天下。
“皇祖母!”
皇帝惊出,伸手去接时,老太后一口鲜血喷出,已然靡靡晕了过去。
谁能青春常驻,谁能权势永握,她不能,窦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陈午,更不能呀。
第15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5)
陈午太蠢。馆陶太狠,心思却不够缜密。皇帝摆陈阿娇一着棋,馆陶看不出其中奥妙,非但不敛势,且愈发张狂,逼得皇帝不得不提前“清君侧”。陈午是个惧内的主儿,平素没个主张,凡事馆陶说甚么,便是甚么。窦太主虽恃宠嚣张,但也懂为人臣女之道,这么多年来,也算得守本分。这次事出,皆因爱女心切,眼看陈后地位不保,承明殿那位肚里亦有了骨肉,皇帝待陈氏,日渐凉淡,她也是无法儿,只得兵行险招,私结朝臣,打了栗太子的幌子来,说白点儿,是她心昏,壮着胆子“谋朝篡位”,明着说来,她馆陶大长公主待大汉江山亦是尽心竭力,皇帝身边儿有妖妇“媚主”,她代行朝臣“清君侧”之职,到时,困皇帝于幽室,重扶陈后中宫正主之位,若然日后,阿娇生得一儿半女,得继大统,她今日密谋之事,亦算功德圆满。
她的这番心思,窦太后又岂会不知?用老太后撂白了的话儿来讲就是,馆陶是个甚么样的主儿,她能不明?哀家肠子里囫囵爬出来的,她还敢跟哀家盘磨算计?
窦太后醒将过来,见皇帝陪侍在侧,便指空气骂道:“那馆陶猪油蒙了心子!”正想再狠狠呲两声儿,谁想,喉间又是一阵急,她粗喘着气儿连连嗽起来。
皇帝有些惶急,正欲宣太医令,却被窦太后拦下:“皇帝,甭叫人,咱们祖孙俩好好儿说会子话,”老太后短促地闭眼,顿了顿,方才能说上话儿,“这眼儿一闭,腿一蹬,哀家……哀家就该去地宫寻先皇他们父子啦!煌煌一世,倒也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