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姬廉月脚步一顿,即将到了屋外的身形猛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身后的男人,那双原本含着怨气的眼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
霍显却觉得碍眼。
“诏狱本就是锦衣卫的地盘,陆丰和那些锦衣卫蛇鼠一窝,这会儿落在那里面能吃什么苦?还没革职呢,那些人还会把阴损招往自家指挥使头上招呼不成?”
霍显冷笑了声,声音里如冰寒三尺,不再看姬廉月,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品了口香茗——
“那么担心你自然可以自己入宫探望,我瞧着那些人未必会拦你。”
忽略那薄凉的语气不谈,,姬廉月盯着霍显看了一会儿,又发现四周人都退下去了,这才意识到霍显其实是透了些内部的事给他听……
皇帝想办陆国华,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也不是就能直接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事情。
霍显也不全然将他当外人看的。
想来是那路国华一直为上位者眼中钉,连带着一方势力也早就被惦记,这次的事不管真相是什么,皇帝让他背锅,他就得背。
只是和真正的通敌叛国不一样,可能罪不至死,最后只是狠狠剐层皮下来,从此再也立不起来罢了……本就是文官,又不是手上有实打实兵权的五官,说没也就没了,手里头那些线,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至于陆丰……
死也是死不了的。
心头松快了些,他也不想同霍显赌气,脚尖一转回到桌边那人身边,伸手抱过他的手臂——
入手一片湿凉,冻得姬廉月一个哆嗦。
这才想到倒春寒的清晨极冷,这人一路骑马而归回来本应当是先去换了衣裳,却还是在桌边坐下用了早膳。
他的手顺着男人的手臂下滑,那柔软的带着温暖的手塞进略微粗糙的大手里,霍显没动,低下头凉嗖嗖地看了他一眼。
“今儿的事,换了锦衣卫其他任何相熟的人,我都是要问的,本就没别的什么,”姬廉月慢吞吞道,“你先生气我才跟着急眼的。”
这话是有哄人的意思了。
霍显听出来了,却也觉得啼笑皆非:这人哄人还想着甩锅,到底有没有诚意?
伸手将硬塞进自己掌心的手甩开,双手一扶将他扶好坐稳,靠在自己身上的温度一下子抽离,男人神情淡漠:“我气什么?”
姬廉月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这种时候,傻子也知道不该说他“吃醋”……
但是除了这,还能有别的什么啊?
他支吾半天答不上来,霍显见他这副模样越发不顺眼,直接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是,他是不高兴。
今日早成门外,那些锦衣卫由陆丰纵着大放厥词,他姬廉月可阻止一言半语?
他数月未归,连夜述职,此方回驸马府,他可曾问他半句安好?
他前脚刚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问这问那,问不到还要甩脸子,直到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这才想起来要讨好他?
公主殿下还真是无利不早起,生性薄凉。
如此这般,还容不得他不高兴了?
再怎样,这里也是驸马府,两人就是全天下老百姓眼皮子底下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关系,这人撒泼打滚要他做了这驸马,此时又为了另一个男子不管不顾。
太肆无忌惮。
思及此,霍显真的是懒得再看他一眼,也不觉得姬廉月与陆丰有多亲密到底同他有什么干系,只是腰杆挺得更直,头也不回地回了侧院。
姬廉月独自坐在桌边枯坐了一会儿,总觉得霍显示真的生气,想要去哄哄他。
结果到了偏院发现下了锁,他敲了半天也敲不开,过了很久就快想要砸门或者爬墙了,才来了个女官说,驸马爷换了衣服洗漱完便睡下了。
姬廉月“哦”了声,这才想起他劳碌奔波一路又连夜进宫述职,这会儿是该睡下了……老老实实垂下头,扁扁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姬廉月回了房间,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睡不着。
干脆叫老人悄悄准备了马车,准备入宫去看一看陆丰。
……
宫廷里解了禁,姬廉月一路入宫没怎么遭拦,想来观月帝也是猜到他不会就这么干坐着,势必会进来旁敲侧击地搅和……准备睁只眼闭只眼。
这态度让姬廉月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到了都尉所,也不意外二十几个有牌子的锦衣卫一个都没睡,生生地熬着各个成了一对兔子眼……那昨日早上还出言嘲讽霍显的人悔青了肠子,恨不得给陆丰磕头,虽然谁都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他三言两语的错。
见姬廉月来了,顾阳第一个迎了上来。
别的站在放门口,眼巴巴瞧着也没敢动。
姬廉月见顾阳一脸惶恐不安,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放心。”
顾阳欲言又止,平日里那双总带笑得眼睛此时充满疲惫,开口说话时嗓音沙哑得像是在磨刀石上锉过:“丰哥还在里面,哦暂时没事,皇上旨意只是暂时……收压。”
姬廉月见着陆丰时候,他看着确实还好。
只是身上飞鱼服解了,绣春刀和象牙牌就放在狱外几米开外的桌子上没人动,也没人敢动……他一身黑色的里衣,背靠着墙,绝对不是什么受了折磨的样子。
听见动静转过头,那沉默的黑眸看向姬廉月,姬廉月还有些畏惧地缩了缩:他很怕陆丰也像是外头的人一样,觉得他和霍显示一伙的,那细作又是霍显带回来的人,陆丰要是怪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还好陆丰什么都没说。
他面色平静得就像是以往他们见面八百回那样,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顾阳……顾阳犹豫了下,退了出去。
“怎么来了?”
他嗓音低沉。
姬廉月一听他开口说话就心里不好受,心想你还不如疯了跳起来骂我有眼无珠乱找驸马给你惹事呢?
往牢狱那边走了两步,他想了想,去了细节把霍显的话用自己的意思大概复述了一遍,他猜想陆丰应该也是猜到了的,所以只是为了让他更加安心。
“你这是,揣测圣意。”陆丰听完笑了笑,慢吞吞站起来也走到牢狱栏杆后面,“什么都敢说,不怕死啊?”
姬廉月闭上嘴。
说实话,他认识陆丰好久了,从来没听他用这种戏谑的语气同自己讲过话。
他紧张地盯着栏杆之后的男人,后者也回望他。
过了很久,姬廉月刚想说“该说的说完了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告辞”,这时候看见陆丰动了动,用慢吞吞的声音道,“皇上要动世家,我会被革职。最终上面会让我去追回神机营火铳设计图,将功抵过,救我陆氏一族性命。”
他停顿了下。
看着牢狱外,站在那瞪大眼认真看着自己说话的人,他听的认真,略微苍白的脸不施粉黛,眼下的淤青浓重,想来也是一夜未睡。
陆丰心中一动。
垂下眼,嗓音沙哑:“过来些。”
姬廉月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跟着靠了过去,牢狱中那人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使惯了绣春刀的大手粗糙,顺着他的手臂下滑。
带着掌心的温度。
姬廉月愣了下,抬起头困惑:“陆丰?”
牢狱后的人靠了过来,带着鼻息之间的灼热,陌生的男人气息一下子将他手中的人笼罩起来……姬廉月瞳孔微微缩聚,嗅到了他鼻息之间带着铁锈气息的血腥,这才感觉到不安,微挣。
却没挣脱。
直到两人靠得极近,近到两人之中但凡有一人稍动,就能碰到另外一人的唇瓣,陆丰这才停了下来,
放开了姬廉月的手腕,抬手,修长指尖一碰他的发,指尖绕过柔软青丝,男人缓缓道:“姬廉月,日后我不在京中……”
他说了半,停下来。
脸偏了偏,看向牢狱入口方向。
姬廉月跟着看过去,就见霍显立在入口处壁烛旁,火光跳跃,他的半个身子藏在阴影中,在他不远处,两人看似亲昵靠在一起的姿态完全映入那双无甚起伏的黑色瞳眸中。
第55章
男人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垂着眼,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这副冷面冷心的样子姬廉月其实见多了,如今看着却觉得心惊胆战——
大概是因为心虚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
感觉到禁锢在手上的大手微微放松,姬廉月稍稍退开了些,拉开了自己同陆丰的距离, 扫了他一眼, 又把视线重新放回到了霍显身上。
“你不是休息了, 怎么又来了这里?”他问霍显。
“刚歇下, ”霍显声音慢悠悠地, “还没来得及睡安稳,外头的人就来了报,说是夫人急匆匆入了宫,下官怕夫人……忙中出错, 冲撞圣上,所以赶紧跟来看看。”
讽刺他让他来看陆丰, 他还真的有胆子给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跑来了……
锦衣卫那群蠢货也真的放他进来了。
霍显略微无语, 这些人——
陆丰再怎么样现在也是疑犯身份收压,禁止与外头接触的身份, 哪怕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儿,一个闹不好就要被打成同党。
这些人却是一个真敢来,一个真敢往里面放。
都不带脑子的么?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贴得极近的二人, 顿时被打上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亡命鸳鸯”标签。
心中微堵,只觉得颇为不顺眼,却不曾细思,霍显只是轻笑了声:“看来是下官来错了时候。”
他笑声里含着讥讽。
姬廉月心想,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成婚半年,从冬至春,他从未在任何场合称他一句“夫人”,还什么“忙中出错”,又什么“来错了时候”。
姬廉月被说的一脸茫然,忍不住跟着重复了声:“来错了时候?这东西还分对错么?”
霍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想了想,这又轻飘飘地问:“所以你们要继续吗?下官可以暂时回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黑的眼看着姬廉月,那瞳眸如黑夜里凶兽的瞳眸,闪烁着极具震慑力和压迫力的光芒。
他复手立在那一动未动,但是姬廉月却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他真的敢“让他回避”,他就有本事上来当场用挂在墙上的鞭子把他暴抽一顿。
好在姬廉月本来也没想多留,他就是来看看陆丰是否安好,顺便带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