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的工人,才刚撤出院子,老段就开始撒火,指着段汁桃骂:“你明天要是敢让你哥你嫂子搬出去,段汁桃,我这个爹,你也就别认!”
段母奋力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直起身子,站起来与老段对视,护着段汁桃:“你这老头,在里面瞎掺和什么?段志强都四十了,你还想害他到什么时候?你别忘了,你脚下踩着的这块地,那房产证上,写的是姑爷的名字。你不让老大把这几年的房租钱掏出来给姑爷,还在这继续煽风点火地作孽!满天下,人人有你这样的爹,人人都是个大糊涂蛋儿!”
老段这几年是越来越拿不住老伴的脾气了,自从她割了肠息肉之后,身上不仅多了一道手术疤,脾气和情绪也多了很多。
老段不和她吵,他要和段汁桃吵。老伴吵坏了身体,还得他来照顾,苦的还是他自己。
“段汁桃,你丧良心!这么多年,你在北京,在香港,想过你两个哥哥没有?同一个爹妈生的,没道理你过得这么好,却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受罪。你良心过得去吗你?你老子我还没死,你和姓单的,就这么苛待你两个兄弟。早知道你是这种蠢驴蛋子,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就算生下你,也该把你一出生就摁进粪坑里溺死!”
不孝不悌的东西,挣再多的钱,她都没那命花!
段汁桃不知道自己和亲爹,到底结下了什么不解的世仇,她爹竟要如此咒她?难道逢年过节,不是她一笔笔地往家里汇款?这钱,难道不是单琮容点灯熬油熬了二十年,才挣下的家业?
她爹现在在说什么?他说……他不该生下她,就算生下她,她也只配去粪坑?
凭什么呀!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讲道理的爹,明目张胆地向闺女伸手要钱,转头就塞进儿子的兜里。
段汁桃哭得狠了,却也心死绝了,冷冷笑道:“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你姑爷当面听见,他该怎么瞧我?他今天就在这屋里,不是在外头,你说的这些话,把我说的畜生不如,单琮容不仅不会觉得我可耻,相反,他只会觉得我可怜。可怜我,有你这么个是非不分,孰是孰非都辨不明的爹!”
段汁桃抬腕把眼眶里的眼泪一擦,眼里透着狠劲儿,决断地说:“段志强跟何秀琴,明天上午,必须搬走!他们就是睡大马路,也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这屋子我做主!”
段扬倚在门框边上,瑟瑟发抖,弱弱出声:“小姑……我也走吗?”
二哥好不容易出去参加夏令营,家里的电脑再也没人和他抢,这段时间他玩的可嗨了。搬出去,还能玩上电脑吗?爹妈为什么要这么讨厌,干那些破事儿,惹小姑不高兴啊?
小孩的世界,永远憎恶分明,非黑即白。段扬从小是由奶奶带大的,他像奶奶一样,喜欢着小姑。或许是奶奶在爷爷面前,经常吐槽他父母,段扬真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己的父母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倒是想托生在小姑的肚子里,成为小姑的孩子。像表哥那样,想买电脑就买电脑,想买公路赛车,就买公路赛车。可惜他的爹妈,一点儿不给力,别说这些了,就连他上学的学费和补课费,他爹妈都没给过。
他曾经暗暗拿单星回和自己的大哥比过,事实就是那么残酷,他在心里,其实由衷地希望,二哥,才是自己的亲哥。
段汁桃挥手让他进去,“段扬,你去睡你二哥那屋。他夏令营回来,你接着跟他挤一张床。”
段扬心想:我这是被小姑留下了?
段扬瞄了一眼,还在客厅沙发上装蒜的爹妈,一时不知作何感慨。
要和他们打个招呼,他先进去睡觉了吗?
段志强瞪了这死小子一眼,让他快滚。
何秀琴说:“你先去睡吧,别再玩电脑了,伤眼睛。”
段扬很少在母亲脸上,见到这样和蔼又怪异的表情。可能因为前头生了大哥,他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便不怎么稀罕,所以从小,母亲就把他丢给奶奶带。
很奇怪吧,明明就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但段扬还是明确无误地感知到,自己是不被母亲亲近和喜欢的那个孩子。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小姑比他亲妈,还疼他,小姑可乐意给他笑脸了。
大人之间的战争,如果非要决出一个胜负,段扬甚至想背叛父母,支持小姑获胜。
没有付出过爱的人,就不该在这场亲情战里,取得任何胜利果实。
单琮容盯着工人安装完床和梳妆台,听着外面岳丈和段汁桃吵起来了,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是窝火。
老岳父,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骂他可以,骂段汁桃,坚决不行!
单琮容很少有这么阴沉着脸的时候,双手负在身后,走出卧房,路过客厅,冷冷瞟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跨步走去院子。
岳丈折断的水烟,被他摔在地上。
单琮容去捡起掰成两端的烟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爹,你骂我就好,我受着。可汁桃,你不该骂!至少从我这个外人的眼光看来,汁桃对你的付出,比大哥二哥都多。我记得,汁桃说你喜欢吃酥点心,每年的中秋节前夕,香港有一家老字号,就会排起长龙卖酥皮月饼。汁桃总是有耐心地排个两小时,去买两三盒月饼,给你和妈寄回来。”
段汁桃,就连她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都牢牢放在心上。说她是十恶不赦的不孝女,单琮容觉得,段汁桃比窦娥还冤。
老段甩起下巴,别过头,并不伸手接女婿递过来的两截儿烟杆。
单琮容却用蛮力,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上。
老段惊了,女婿这是要造反啊?开始动手动脚。
单琮容目带警告地说:“爹,人老了,不需要图那么多,儿女孝顺,您乐呵呵地享受天年之福就好。即使儿女不孝,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威风,可以逼着儿女往东往西了。人老了,三病五灾时有,您要是躺着了,就算儿女不愿到您跟前尽孝,您也是没法子呢,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要是有力气,还能骂上两嗓子子女不孝,过过嘴瘾。可要是瘫了连着失语,您呀……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段没想到,向来和颜悦色,像个笑面佛的女婿,会阴阳怪气地说出这通咒人的话。
他咒他将来瘫了,儿女不孝,没人伺候呢!
老段气不打一处出来,正措辞该怎么好好出口辩驳,却无力地发现,事情好像真是女婿说的那么回事儿。
自己要是瘫了……儿子和女儿不愿意到他跟前尽孝,确实,到那时,瘫在床上的他,还有什么能力,强摁着子女的头,来给自己尽孝?
到那时,只怕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单琮容慢悠悠地走到段汁桃面前,攥紧她的手,笑呵呵却又十分阴冷地对屋里喊话:“大哥,大嫂,汁桃的意思,你们听懂了吗?明天上午,请您二位挪个地儿。我们这院子太小,爹嫌我们夫妻俩没本事供你们住大屋。您二位呀,明早另谋高就吧。”
段汁桃心里头怪感动的。单琮容那样一个,碰着别人吵架,就万事和稀泥的糊弄精,眼下居然肯为了护着她,直接赶人走了。
感受到他掌间传来的力量,段汁桃第一次拒绝大哥大嫂他们,那么狠心又果断:“是啊,哥、嫂子,你瞧,你们在,我和爹就没法儿处。爹事事觉得该以你们为先,可这是我和琮容的家,这儿应该由我们当家做主。”
老段急眼了,喝道:“段汁桃,你敢!”
段母挺身到段汁桃身前,护犊子道:“怎么不敢?还有,老大家什么时候,把这几年的房租结一结?不仅房租要结,就连两个孩子,这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们都要结给我!他们两口子在北京打工,两双手挣钱,房租还不用付,这几年该攒了不少,是时候让他们偿一偿欠下的人情债了。”
段母想好了,这回必须得豁出去,把老大两口子逼上绝路。
人就是这样,不到绝路,绝不会回头。
兴许这样断了他们的后路,他们还能有救呢?
有了丈夫和母亲的支持,段汁桃的腰板也格外的硬,胸脯一挺,说道:“明天吃晌午饭,我希望家里能少两副筷子。至于房租,是该结!当初我走的时候,这院里院外的墙,都是新砌的,就连屋里的石灰墙,都刷的比面粉还白。可现在,旧的旧,脏的脏。哥、嫂子,你们结给我的房租,我用来翻新房子,还不一定够!”
段志□□走:“段汁桃,你真张的了这个口!”
段汁桃反怼:“你能住,凭什么我不能要?!”
住的时候,一声不吭,偷鸡摸狗地住进来。锁全被撬坏了,他们还把屋里全换了一套新锁。
要不是段汁桃拿着钥匙环,想去平时上锁的杂货间取新褥子,段汁桃可能到现在都还没发觉,自己家里原本的锁,被换的一副都不剩。自己手里的这把钥匙环,上面的钥匙,现在,没有一把有用。
段汁桃:“房租,结到明天上午,半天都不能少!”
第57章
夜里,和单琮容躺在新床上,段汁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转过身子,正对着单琮容,扯扯他的睡衣袖子,低声问:“单琮容,我这回这样,是不是等于和我哥断干净了?”
她把他们,像丢旧衣服那样,一点不留情面地丢出去。段汁桃做完这件事,心里一时是痛快和解恨的,但她一想起侄子段扬,便又有点儿于心不忍。
孩子还那么小,亲眼见证了父母与亲戚交恶。段汁桃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小时候,就曾见过自己的爹,为了爷爷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和小叔家,打的不可开交。
段汁桃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没有亲姐妹,便和小叔家和堂姐妹玩的好。两家关系好的时候,就连房子都是砌在同一排相连着的。
可自从七岁那年,爷爷过世,父亲和小叔为了争夺爷爷留下的一块地,两家交了恶,段汁桃就再也没和小叔家的堂姐和堂妹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仗着自己是长子嫡孙,觉得爷爷临终前,没交代清楚的那块地,就是属于自己的。
小叔则觉得,段汁桃的父亲,之前在两兄弟分家的时候,已经从老父亲那里,分到了一亩半良田,再肖想这块说不清的地,那就是贪得无厌,吃相难看了。
上一代的关系,有时候直接影响了下一代人的相处。
她和堂姐堂妹们,是没有深仇大恨的。说白了,爹和叔叔争的这块地,到最后,怎么都不可能落到她们这些没有继承权的女孩儿身上,她们又为什么要因为这块地而闹生分呢?
段汁桃和堂姐妹们的关系,曾在青春期的时候,得到过短暂的缓解。那时候,虽然两家还是不讲话,但段汁桃爱美,有时候就趴在土墙那儿,张望邻家小叔大女儿,芹芬堂姐在院里臭美地盘头发。
芹芬堂姐,是小叔的大女儿,比段汁桃大了两岁。段汁桃十四的时候,芹芬堂姐已经十六了,并且许好了人家。堂姐夫据说,家里在镇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内衣厂,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
那时候,段汁桃最羡慕堂姐夫在每个星期三下午,骑着一辆大二八,载着芹芬堂姐去镇上一起看电影。
芹芬堂姐,每个星期三,吃了晌午饭,就在院子里洗头,晾头发。等晾干了又黑又油亮的一头长发,芹芬堂姐就会对着一面小挂镜,在屋檐下用她那双巧手,盘出一个个别出心裁的发型。
每到这时候,段汁桃就特别爱借口去院子,帮着翻地上晒的稻谷或者玉米粒。一下午,她能去院子里翻上七八遍谷子,还一点儿不觉得麻烦。其实她是偷偷去看,隔壁院子的芹芬堂姐,今天又梳什么好看的新发型了。
终于有一天,两家的大人,都出去喝喜酒了。芹芬堂姐,叫住在院子里假装进进出出的段汁桃,对她说:“你要上我家来吗?我也给你盘个好看的头发。”
段汁桃烫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拒绝了。甚至一句话,都不敢和堂姐说,只是不停地摇头摆手拒绝,慌忙而逃,钻回屋里。
现在的段汁桃,回忆起当年的尴尬行为,至今仍觉自己当时这么做,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大人们之间互相不说话,不应该让她们这些孩子,跟着一起陷入两难的境地。
就好比现如今的段扬,段汁桃觉得哥哥嫂子不是人,但孩子又有什么错?
大人之间的事,不该扯到孩子身上。
单琮容瞧出她睡不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漆黑的夜里,抬掌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别想那么多。段扬这孩子不是还在咱们家住着吗?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哥嫂的为人,而薄待孩子。他跟着你爹你妈上一趟北京不容易,回去还有好多牛得跟同学吹呢,我不会叫他的北京之旅,太糟糕的。你要是怕今晚的事儿,伤了孩子的心,那明儿咱们就带他上动物园玩吧?孩子好哄,一玩儿,就把这些不高兴的事,全忘在脑后了。”
段汁桃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一定长满了单琮容塞进去的蛔虫,这些可恶的蛔虫,把她的心眼吃的死死的,一点儿不保留的,全部透露给了单琮容。
段汁桃哼哼了一声,装作半推半就答道:“行吧,明天下午,我们就领段扬去动物园玩儿。我不怕我哥嫂伤心,觉得我不是人。可我怕段扬这孩子,会恨我。他还小,或许会觉得我们把他爹妈赶出去,是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的大坏蛋。就跟当年,我恨我小叔,要来和我家抢地一样,我就挺仇视我小叔的。可当我渐渐长大,我发现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我爹之前就分过爷爷的地,第一次分的时候,小叔还没结婚,就没得着。爷爷身后留下的这块地,没交代清楚就去世了,我爹去和我小叔抢,其实是不对的。可我小时候,哪儿知道这些呀,就一个劲儿的觉得是我小叔不对,为人狡猾奸诈,处处想占人的便宜。我不希望段扬,变成那时候的我,一点儿是非观都没有,在心里埋下不该滋长起来的仇恨。”
很多时候,童年坚定认定是对的事情,很可能长大后,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会发现当初的事儿,跟自己最初的认知,出入非常大。
这需要成年后的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洞悉能力,去勇于修正。
单琮容让她早点睡,别想那么多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校办报道,顺便问问锦澜院房子的事儿。晌午饭,咱们就出去吃吧?带你爹你妈还有段扬,咱们几个去下馆子。不过……老丈人今晚被你气的不轻啊,明天咱们能叫得动他吗?”
段汁桃懒洋洋地说:“我爹这人,就是我妈的跟屁虫。只要我妈肯走,他没有不愿意去的。就算我跟他吵得再凶,也不耽误他黏着我妈。”
男人到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年纪,都还是个巨婴。娘在时,黏着娘,娘不在了,就黏着老婆。
单琮容:“你今晚,胆儿也忒大了啊?怎么还怂恿你妈和你爸离婚呢?他俩都多大年纪了啊?”
段汁桃:“多大年纪,和能不能离婚有关系吗?女的,就算活到□□十岁,只要男的没早死,她都有权利和她男人离。我爹不会心疼人,我宁愿我妈找个对她好的老头,我可想得开了。我爸越老越顽固,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天天被我爸气得心堵,身子迟早要出大毛病。我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几年好活?为什么就不能好好享受人生啊!”
单琮容:“你这是香港待的久了啊……”
摩登现代的婚姻观,日益入侵着段汁桃这个乡村姑娘的大脑。
终于,农村姑娘,也学会了城市里新颖的那套婚姻观——既然不合适,那就当断则断,没必要凑合着一起过。无论多晚,又或者多老,带给自己痛苦的婚姻,就要及时脱离出来。
听了段汁桃的这番言论,单琮容越发觉得,自己是得看紧着点儿段汁桃。张口就是离啊离的,虽然知道不是在说他,但是他听了,怎么那么肝儿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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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段汁桃起来的迟,醒的时候,单琮容已经出去买完大饼、油条、豆浆回来了,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
昨晚睡得迟,段汁桃原本还想再多眯一会儿,却被屋里哐当哐当的各种物体撞击声,吵醒了。
那是段汁桃的大哥和大嫂,在泄愤似的收拾着行李。
他们恨的毒了,连家里的高压锅和两口炒锅都不放过,准备一应打包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