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不是说沈校长的夫人堵在家门口不让儿媳妇的骨灰进门,难道真叫殡仪馆的人把骨灰盒领走了?”
段汁桃实在不忍心去想,才十来岁的孩子,刚没了母亲又被长辈为难,这姑娘该多心碎啊。
吾翠芝这时候的笑容开始变得得意解气:“沈家这小姑娘真给她妈争气。人活着还能争口气,这死了呀,全指着后人能不能帮自己的脊梁骨撑直挺了。你知道这丫头和她奶奶说什么吗?”
“什么呀?”段汁桃好奇下文,毕竟翠芝大姐脸上泄恨的笑容出卖了她,说明沈家这姑娘确实摆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吾翠芝声音从鼻子里捏出来:“她说,奶奶,你就不怕将来有一天你的骨灰也进不了这家门么?”
段汁桃差点跳起来给这姑娘拍手叫好,这沈校长夫人可不就这一个孙女么?她死了身后事可是下一代说了算,老太太这么对她妈,她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是她索债的时候。
“老太太气的当场厥了过去,场面一时人仰马翻,谁还管的了骨灰进不进门的,撂下殡仪馆两个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小姑娘自己个儿,捧着她妈的骨灰盒大大方方地进门了。”
吾翠芝的声音忽然又生出哀愁,“唉……沈家老太太真不是省油的灯,这姑娘往后的日子绝不太平,我听说,老太太的主意已经打到给儿子续弦上了。正到处打听谁家有合适的正经姑娘,离过有孩子的不要,嫌人家二婚辱没了她儿子;离过没孩子的也不要,说是怕因为生不出孩子才离的。她呀,还想给她儿子聘一个黄花大闺女呢!”
“这人才没了多久,这样不太好吧……”段汁桃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算人走茶凉,这好歹也是新丧啊……
“人家老太太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巴不得明天儿子新娶,后天就抱上新孙子。一个丫头片子,人家老太太压根也不放在眼里。”
“婆婆这样,那她男人总不至于这么薄情寡性吧?”
两人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当初又是自由恋爱,多少也应该有些感情基础,妻子因病亡故,就算娶新人,怎么着也得缓个两三年吧?
吾翠芝冷哼一声,“谁知道呢,院里面风言风语的,说是俄语系的小华,华秋吟,这么多年没结婚就是当初一头陷进去至今出不来。沈原来和华处过对象,只不过这段感情随着沈出国,后来不了了之了。沈去美国转头就认识了新人,只有华还死心眼,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把自己赌气成了老姑娘。沈家觉得耽误人家,心怀愧疚,便把人安排到俄语系教书去了。只不过我听说沈家老太太似乎对她也不算太满意,可能嫌弃人家年纪大,三十好几了不好生养。这华秋吟,这回也算是求仁得仁,现在沈死了老婆,就看他俩能不能旧情复燃,后面怎么发展了。据说今天下午她还上沈家帮忙了,别人看见她和沈说上话了。”
段汁桃不知怎么的,忽然为那个美丽而早逝的女人彻底悲哀起来。
她走了,说句难听的,尸首都还没凉透,婆婆就起了坏心要找个新人取代她,不仅丈夫要变成别人的,就连孩子也将成为别人的便宜孩子。
生前活的再光彩尊贵,死后却被人这么糟蹋,而这种悲剧的根源,探其究竟,竟是——婚姻。
段汁桃不禁毛骨悚然,在心底开始假设:如果女人一辈子不结婚,是不是就不用受这种侮辱,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值不值当。
但一回头,儿子长挑的背影在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照映得屋子顶梁似乎都变矮了。而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是由她创造,当初也切切实实地在她的肚子里生根发芽而后瓜熟蒂落过。
她想起当时接生婆对她说要剪开母子连接的脐带,那一刻,初为人母的她是多么不舍。
段汁桃认命地想:为了孩子还有什么值当不值当,难不成做个单身汉,没男人在肚子里撒种,自己能凭空生出孩子来?
夜里段汁桃铺好床躺下,便和单琮容复述了一遍从吾翠芝那听来的这些消息。
她心里有很多的感慨想说,却又不知怎么组织语言,一面为短命的女人惋惜,一面为年轻女孩将来的命运而担忧,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然而耳畔传来的不是丈夫同样的同情,却是他渐渐放松张扬的鼾声。
段汁桃掖过被角往自己身上一搭,愤懑地把身子一扭,留个腚对着他,心想:呵,男人!
第14章
女人犯起懒,这个家便运作不起来了。
段汁桃昨夜睡得并不好,梦里一会是已故公公婆婆的笑声,他们微笑的抱着婴儿时期的单星回在金黄色的谷地里,抚摸着饱满的庄稼穗子,孩子和穗子一样都是胖乎乎令人满意的;一会场景又变成了公公出殡的那天,婆婆伤心成泪人,一面喊孙子星回扬好灵幡,一面双手一抽一抽地拍打在棺材上,鼻涕眼泪在送灵的路上洒了一地。
迷迷蒙蒙间,天边翻起了紫靛色的白,段汁桃才彻底踏实睡着。
再醒来就是单琮容已经从食堂打好早饭回来,父子俩已经吃过早饭,没了段汁桃的安排,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各自窝在沙发和板凳上看报发呆。
洗了脸,享用了豆浆和油条,段汁桃这才精神起来,提议道:“今天起晚了,上午就在家里,吃了午饭我们再出去转一转,晚饭就在外面吃吧,明天我们再去t·安·门和故宫。”
“妈,我想吃铜锅涮羊肉。”单星回说。
“你这张嘴倒是见多识广,才来北京几天就知道铜锅涮羊肉。”段汁桃睨了他一眼。
“班上同学说的,回民街上的烤羊肉和羊肉火锅味道最正宗。”
“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呀?”段汁桃为儿子的社交能力感到惊奇。
“坐我前排的陆威说的,我说刚来北京,他给我介绍北京美食。”
“行吧,晚上就去那个什么回民街吃火锅,不过下午我打算先上衣服市场去给你爸买几件毛衫。来之前光顾着给我们俩置办了,天马上变冷,你爸衣服太旧了,穿了十来年还舍不得丢。我看见合适的,再给你姑家的明明表弟买几身小孩的衣裳邮回去,来之前你姑和姑丈给了你五百块,总不能咱们一点回礼都没有。”
单琮容却道:“给你就收着呗,还回什么礼。琮玉也算你拉扯大,上大学也是你供,现在她过得好,孝敬你也是应该。”
他们男人哪里知道人情往来的重要,姑娘出嫁了,又不是和娘家再不相干了。
人家愿意给五百那是抬举你,看得起你,你要是一味只知道收进来,没有贴出去的,反倒叫人家看轻了,觉得你不识抬举一味小吝。
有来有往才是长久的经营,再说,娘家人把琮玉放心上,在婆家琮玉便也受尊重,她过得好了,自己这边也没有后顾之忧。
男人直来直往,根本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段汁桃也懒得和他解释,只吩咐他有空多和琮玉还有妹夫联系,别让人家以为他们一家鸡窝飞到凤凰巢,攀了富贵不认自家亲戚,把他们冷落了。
单琮容处置起家庭关系很有一副油腔滑调的门道。
在妻子面前,从不护自家人的短,毕竟这么多年,自己那点工资大部分折在给爹妈养老看病还有供妹妹读书出嫁上了,但他的嘴巴紧,从来都只把这些功劳算在妻子段汁桃的身上。
就像刚刚他说单琮玉上大学,也是段汁桃供的。
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劳动力在外上班挣钱,妹妹读书出嫁的钱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他挣来的工资里划拨出来的。
但他却把这样的功绩推给段汁桃,回乡也是逢人便说是段汁桃照顾伺候他们一大家子,就连妹妹上学和出嫁的嫁妆,都是段汁桃劳心劳力一手操办。
这叫钱实实在在地花在了自家人身上,也哄得妻子任劳任怨,对他这么多年没攒下一分工资没有半句怨言。
家属院里和他类似的家庭不是没有,家中只有一个劳动力在外挣钱,兜里几个子儿全消磨在了一家老小上,一年到头攒不下半个子儿,因此媳妇们总为着钱这件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今天算计你爹妈看病用了多少,明天盘着你兄弟姊妹人情花了多少。像他这样把妻子哄得服服帖帖,全是靠前人磋磨实践,自己察言观色得出来的经验。
出门在外,总有人对他说,女人么,总是嘴硬心软,听上几句好话,便也死心塌地了。
说好话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况且男人确实需要对女人说好话,你要是见天跟自己娘们吵,这家里准能吵出一个比你还厉害的母夜叉来。
拌嘴,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矮上一头,真要与女子斤斤计较,这样的男人便会被人耻笑娘里娘气,登不得台面。
世俗里,就连骂人,用的都是:娘炮。
可见男人真不能与女子一般计较,有失身份。
所以单琮容在与妻子争辩吵嘴这件事上很想得开,做男人无非就是:嘴要甜、心要实、还有下面那东西要硬。
把老婆伺候好了,哄得她每天心情美滋滋,男人便也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像刚刚那样,他不护短,哄得妻子心里舒坦,妻子又实实在在地为妹妹家的孩子去张罗新衣,这钱花出去的效果,谁心里都好受,谁都满意,何乐不为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疼我、我疼你,你哄我、我哄你,你让我、我让你,大家和和气气,才能把日子过到一处去。
第15章
国庆两天的假实在不够消磨,段汁桃生平第一次那么痛快地在北京城里畅游。
一家三口先是去西单的衣服批发市场大包小包地拎了七八个袋子出来,晚上又去回民街吃羊肉串吃得满嘴油汪。
也不知道是饭前羊肉串吃得太大快朵颐,还是东来顺的羊肉火锅味道确实寡淡,总之三人吃到一半便都捧着圆鼓鼓的肚子,停下撂了筷子。
第二天赶早,一家子在家里收拾麻利,便兴冲冲地往故宫奔。自带干粮足足在里头转了一整天,还请里头专门照相的人帮着照了一张全家福,收费20,现拍现取。
等到天色摸黑,段汁桃才犹未尽兴地一手一边挎着爷俩回家属院。
段汁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过上这样逍遥的日子,大约觉得这才是真正过上了好日子。
银钱方面算不上富足,毕竟是这两年才攒下点钱,之前家里为了给公婆看病还稍欠了些外债,两相一抵,现在手里头余下的钱并也不算很多。
但好在苦尽甘来,如今丈夫和孩子都在身边。丈夫升了职又有外快,每月进项不少,照这样复利下去,家庭存款便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儿子除了会犟嘴,但已经比城里头这些孩子懂事许多,没那些昂贵奢侈的纨绔嗜好,升了初中,学习要是能继续保持势头,段汁桃便觉得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时光更令人心满意足的了。
冷白的路灯,几只扑棱的飞蛾向光源追逐而去,或许是因为天渐冷了,飞蛾被冻得有些蠢笨,张驰的羽翼并不像夏日里那么激烈饥渴。
段汁桃的步伐格外轻盈,此时觉得那些蠢蠢的蛾子在眼里成了蜜蜂,勤劳采蜜酿蜜,浑身散发着甜津津的香蜜味道。
刚到自家门院的巷子口,便看见好几辆载货的三轮,正一趟进一趟出地拉着满车家具,叮铃当啷碰撞得原本夜里幽静的巷子里好不热闹。
吾翠芝像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八卦,一早就在巷子口等着了,见他们一家三口慢悠悠地散步回来,迫不及待地簇到段汁桃的跟前,拉过她去边上说话。
一看这架势,翠芝大姐看样子是满肚子的话不倒完不罢休,段汁桃就摆了摆手让单琮容爷俩先自行家去。
“你咋才回来呢,了不得了,你家边上空置的另一间院儿,今天来人了。”
“谁啊?”段汁桃倒不新奇,毕竟自己也才刚搬来没几天,这一片的平房很多都是新砌的,本来就准备分给学校的教职工。
“沈校长儿子一家啊!”吾翠芝拔高声调,“沈海森和他的闺女。听说沈校长家那口子气的把儿子和孙女赶出来了,沈校长一时头疼,又怕刺激她犯疯病,着急忙慌和学校打了报告,国庆放假还加班加点,特事特办地给儿子和孙女批了一间院子,往后沈海森和你们家小单同在物理系,这下可和咱们都成邻居了。”
段汁桃怔怔出神,看着巷子里几个搬运汉进出忙活的身影,讷讷道:“他们就爷俩,也能有这么多行李……”
吾翠芝捂嘴笑道:“你仔细瞧瞧,是谁在他家院子跟前忙进忙出地张罗。”
听她这么说,段汁桃便定睛往人家院子的大门瞅,灯光还是有些灰暗,但瞧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人在撑着腰指点搬运汉们抬家具和行李。
吾翠芝冲她眨了个旖旎的眼神,手指往远处那个落在昏暗光影里的女人身上一指,“那个就是俄语系的华秋吟,这下你懂了吧,人家孤儿寡父搬新家,她已经登堂入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开始里外张罗打点了。”
前两天还在背后听八卦,没想到八卦内容的正主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段汁桃倒有些新奇,什么样的女人,肯等一个男人等上十来年。
十来年,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好的年华都磋磨过去了。
如果换作是她,这男人当初负了自己,十来年后他带着和别人生孩子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是绝不会可怜他半分的。
她会觉得这是他的报应,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得到幸福,这种人就该在诅咒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脏了的男人就是脏了,自己哪还会像馋腥的猫,闻着点腥膻味,就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后妈。
况且,这会儿男人孩子也在,趁虚而入固然是良机不可失,但她这样登门,这不是伤孩子的心么。
但意外的,华秋吟却是一个极其温和的女人,说起话来都是温声细语,一副岁月从容的景象。
据说祖籍是福建,便很有些南方女子的温柔,和和气气,说起话来也是绵绵糯糯酥软无骨,她认出了巷子口抱胸站着的吾翠芝,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翠芝大姐,晚上得闲出来逛呐?”
吾翠芝前一秒还在和段汁桃嚼人家的舌根,这一秒便尴尬地把双手从胸前垂了下来,应付着明知故问道:“小华啊,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在这,不备课吗?”
华秋吟许是张罗了一天,眼下确实乏倦了,握起拳头捶了两把腰,依旧细声细语道:“帮沈师兄搬家呢,他刚从美国回来,这么多年北京变化太大了,家具市场都搬迁了好几次。上午他托我领着去给闺女挑床和书桌,下午把家里拾掇出来,又雇了几个人去家具市场把家具拉回来,这会安装得差不多了,一会铺好床,今晚他们先将就睡一晚,等明天我下了课,再来帮着相看家里还缺点什么。”
大大方方,倒一点不忸怩作态。
段汁桃想开溜,刚拔了腿准备回屋,吾翠芝就给她使了个眼色,摁下她示意她别走,下半场还有好戏没开唱。
吾翠--------------丽嘉芝心里龃龉,这女人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热,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师兄,当初沈海森读的是物理系,华秋吟读的是俄语系,一文一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攀上亲戚论师兄了?
“难为你替他们忙前忙后了,前两天锦澜院里的事都传开了,沈老师和孩子还好吧?”吾翠芝招呼她一起来巷子口说话,介绍道:“这是沈老师家的邻居,他们两家连着一块,就隔一道矮墙。也是物理系的,单教授的爱人,小段。巧了这是,单老师他们一家也才刚搬进来没几天。”
华秋吟从远处灯光的阴影里一路靠近,等走到段汁桃和吾翠芝跟前,不知是三人头顶的路灯照耀得她的脸太苍白,还是她今天着实累虚着了,总之一张削瘦的小脸看起来像受了惊吓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华秋吟瞪大了眼,仿佛没见过生人一般,两只漆黑的眼睛盯着段汁桃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把人的脸上瞪出两个洞才肯罢休。
吾翠芝见了,莫名有些发怵,心想,年纪大了又没结婚的单身女人果然装得再温婉,那眼神却像要吃人一样,骗不了人。
“小华、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