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将军
回答他的是一道金光, 光芒里的长刀带着业火与天雷,笔直的刀身上有四个威严沉重的金字——“代天巡狩”。
秦峰的魂体着纯色黑衣, 从棺木中高高跃起。
“不识字的是你, 今天你黑无常爷爷教教你,‘魂飞魄散’怎么写!”秦峰满身肃杀的戾气,“孤魂野鬼, 连我真身都看不穿,也敢在这儿冒充我家搭档搞传销?”
轰地一下,藏得极端隐蔽的小破庙直接炸了,这下彻底是再也不用藏了,一刀砍稀碎, 满地都是渣渣。
但是这恢弘一刀下去,冒充者竟然没了影子。
秦峰双眼望去, 一地灰败, 每一寸土地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灰色,和冒充者身上的罪业同气连枝,如出一辙。
四下里安静到了极点,旁边的农田在晚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条国道是条使用率极低的国道,安安静静从旁边穿过,连个车都没有。
突然之间雪亮的银色长棍从虚空中浮现,骤然现身的谢祁连单手握棍尾, 手腕极快地一抖,空气嗡地一声, 一道黑影就直直撞上高速抖动的棍子,啪地一下被抽了回来。
惨白的月色下,谢祁连一身飘摇素白,头顶一顶高高的帽子显得他的身影更加颀长。
那上面有四个金色的字,阴阳守序。
谢祁连低头不言,杀意弥漫,那四个金字在月光照耀下,慢慢变成了另外半句——“四海清明”。
冒充者再一回过头,持刀的黑衣无常头上的字也变了——
“代天巡狩”
黑衣无常故意伸手扶了扶帽子,讥笑:“得罪你等同违逆天意?”
也不瞅瞅天意站哪边?
那冒充者是个胖胖的长须老者,被秦峰刚才一刀刮没了半边胡子,看脸,正是刚刚被砍碎的小庙里那尊坐在正中央的塑像。
胖老头看见秦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回过头去瞪着谢祁连:
“在你……两百年后地府还能找到新的黑无常?阴阳司职竟然全了?”
他一说完,秦峰就高高挑起了眉头——地府黑无常职位空缺两百年,全地府的阴差只有江慎这个最年长的老阴差知道确切数字。
“他真是地府的公职?”秦峰刀尖指着老头,问。
良久,谢祁连回答:“曾是本地城隍。”他的重音放在了“曾”上。
前任城隍听到这句话时面色扭曲了一下,但他明白黑白无常是什么实力,自然不敢再乱来。
他嘴角扭曲,硬生生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谢大人光临我这座小庙,真是令此地蓬荜生辉。乡野粗俗,配不起谢大人高贵的——”
嗤地一声。
谢祁连神色微动,抬起头:“我的好搭档,你怎么还笑场了?”
秦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拎着根棍子怼他,他一个劲儿溜须拍马,看起来特别像西游记里土地公公瞧见了大圣爷爷。”
他似笑非笑地说完,谢祁连身上的冷冽气息似乎散了一点,他啧了一声瞪回去,也不知道是责怪秦峰笑场,还是对大圣爷爷这个比喻有意见。
“约有三百年前。”谢祁连解释说,“最后一批上位正神功德圆满,离开人间,从此以后天地完满,真真正正开始了属于人的时代,随着时间推移,各地司阴的城隍从人间得到的香火便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已经不再设县城隍职位。”
秦峰有点遗憾:“现在年轻人提起城隍庙,确实有八成想到的都是旅游景点和小吃街。”
“因为不再迫切需要了。”谢祁连却没什么遗憾,“过去那些年月和现在怎么比,那年岁里天高皇帝远,天大的冤情,碰不上清廉的父母官,就只能坐等六月飞雪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况且不少年代民告官不论是否正当,都要先打板子,若是再碰上个昏君……所以不少阴魂入阴间把悬案告到城隍面前,也成就了不少典故。不过现在不用了。”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秦峰,微笑:“现在,不是有你们了吗?”
秦峰觉得脸上一热,握刀的手都抖了一下,却有点舍不得移开视线。
各地的城隍多半生前便是本地有威望的人,做过让乡里惦记的善举,死后才受人间香火,成为城隍,这种司阴城隍与地府鬼仙还有些区别,他们是由信众推上神位,力量来源是人间信仰。因此,在大部分民间城隍几十年也不再接一个冤案后,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留守,可以算是圆满完成工作,领个退休证明,就能轻轻松松转世投胎享受来世富贵去了。
“几十年前我送走了最后一批县城隍。”谢祁连轻轻摇头,“若谁眷恋故土,不想投胎,倒也是可以,但你留在这儿,你眷恋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你看一眼脚下的土地,你站的那块地方,可还有一丝正气?”
胖老头没有说话,谢祁连的声音一分一分冷下去:“贪恋权势富贵,民间不再供奉,便假冒了我去骗供奉,你已堕入魔道。”
正神不上活人的身,这前城隍使邪术操控神婆的时候,他就再没有做正神的资格了。
“晚节不保。”秦峰拄着刀,冲着谢祁连调侃,“也有可能是演技好,从前本地民众对他的供奉,别也是骗来的吧?小贺总那个天天做慈善的爹不就是个经典案例。”
“你居然拿那种凡人和我比!”堕落的城隍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窜起来,“我在世的时候,修沟渠、治水患,帮这十里八乡建新型水车,养活不知道多少庄稼人,我这片地上,还出过一个金科状元,这才过了多久,凭什么他们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得实在是底气太足,一时间连秦峰都没来得及插上一句,就听这位前城隍振振有词:“我只是还想继续照看这片地方,即便我有些方式方法落后了,你也不好上来就砍我吧?”
陌刀嗡地震动了一下,吓得老头缩了缩脖子。
“有些落后?”秦峰冷笑,扯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在棺材上,撞得他的脑袋咚地一声闷响,“我问问你,一个活人姑娘如果给钉在这个棺材里,你乐观估计她能活几个小时?”
那口厚重的棺材,不装人都得八个壮年小伙子一起抬才能走稳当,棺材盖一盖上,里面一丝光都不透,如果碰上个胆子不够大的,在空气耗尽之前,那令人绝望的黑兴许都能生生把人吓死在里面。
如果秦峰没有来,今晚这里躺着的就会是个妙龄少女。
而在此之前,信息闭塞的时候,这位假无常还不一定做过什么样的事儿。
谢祁连缓缓说道:“离开人间信仰,你会慢慢失去法力,变得与普通鬼魂毫无差别,你想要的,只是当年香火鼎盛时能让你作威作福的力量罢了。”
“……无常职权天地授予,你又不在乎信众。”堕落的城隍忽然说,“谢祁连,你不在乎人间供不供奉你,可偏偏现在的人都知道你,谁不知道无常勾魂的传说?连他妈的凡人拍个电视剧、玩个手游都有你——我呢,还有几个人知道我这样兢兢业业的城隍?”
“兢兢业业骗人?”秦峰刀一横,语气森冷,“少说废话,起来,回地府受审。”
前城隍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手拢在官服的袖子里,低头不说话。
秦峰摸出一副金色的手铐:“伸手。”
前城隍眼神动了动,袖子里一道灰雾一闪而过。
秦峰:“你在做什——”
话音未落,一个不高的影子扑了过来,秦峰一回头,一道极快的烟,落地化作一个穿睡衣的姑娘扑上来,抓了他的脸一把。
不远处的田间,许多女孩的身影出现,她们面无表情,脚尖点地,穿着五花八门的不同款睡衣,向这边疯跑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秦峰惊呼一声,收回陌刀,防止刀刃碰到扑过来抱他的女孩。
“城隍是镇守阳间的司阴鬼仙,他的勾魂铃可以在夜半时召唤生魂,到城隍庙升堂受审。”谢祁连同样语气森然,“职权不同,你我对生魂的影响力没有城隍大,他现在不管不顾的,若是硬破他法术,会伤这些女孩的魂。”
“谢大人,术业有专攻。”老头笑了,“当晚与我摇铃对峙的是您吧?您当时还不如直接用无常鬼力让她们回魂,可惜,当夜我在她们神魂里全都上了城隍印,她们又走熟了这条路……我还能有法力驱动城隍印,多谢您白无常的名声啊!”
女孩们前赴后继从村子里冲过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纷纷上前把他护在了身后,老头子挂着半脸稀疏的胡子,眼睛里闪烁着小小的红色光点,似乎挑衅一样,正大光明转身就跑,秦峰与谢祁连被扑面而来的姑娘们淹没,要想追他,势必要踩过这些女孩。
“我不擅长斗法。”秦峰低声回答。
“巧了,其实我也不擅长。”谢祁连慢慢露出笑脸,“我法术确实比你稍好,但麻烦。”
秦峰忽然收回了陌刀,转身一把抱住一个扑过来的女孩,不管她的手登脚刨,把她夹在自己胳膊底下,转身又去抓下一个。幸好女生里个子最高那位也才一米七,一八六的秦峰像一座山,往前面一戳,很快搂了一团女孩,陌刀融成金光,变成一条长锁链,秦峰拽着这一坨女孩,继续去缠下一个。
——没有一个女孩的手能伸到谢祁连身上,白衣的无常提着那根银白的长棍,缓缓向前方走去。
他走得很慢似的,但白雾飘摇,眨眼间他已经迈过几百米,出现在胖墩墩的城隍老头背后。
谢祁连的声音柔和悦耳:“你最好站住。”
一股深入灵魂的寒意抓住了逃跑的前城隍,老头低吼一声,两旁的农田里,植物忽然窜起几米高,被唤醒的草木之灵长出猩红的眼珠——但老头惊讶地发现,没有一片叶子敢靠近谢祁连。
叮铃——白无常身上的锁链轻轻摇晃了一下。
寒冷从弥漫一片的雾气,变成刺骨的一线,老头的腿徒劳地摆动了两下,意识到他已经停在了原地,甚至,已经飘在了空中。
谢祁连平稳地握着那根银色的长棍,但棍子的另一端却不再是原本的样子。
——那根棍子的顶端悄然多出一枚半透明的枪尖,边缘如同打磨过的冰棱,中央带着一点细细的血红色痕迹,冰冷的枪尖穿透胖胖的老头,谢祁连依然单手持枪,缓慢地将他挑到了空中。
“你听不到我让你站住吗?”谢祁连微微笑起来,老头挂在枪尖上,艰难地转过脖子,看到那双漆黑的眼里倒映着血色翻滚的无间地狱。
冰冷的感觉撕裂灵魂,老头觉得,他正在被冻成一块冰,然后这块冰正在从中心一点一点裂开。
他是老城隍了,他比后来的阴差知道的东西还多呢,在更早的年代,地府里称呼白无常为白将军,阎罗和府君都对他恭敬有加,驻守北阴酆都罗浮山下的阴兵尽数归他调遣。
他领着那些阴兵,连饿鬼道都敢掀。
“前任城隍朱某,你滥用城隍之力,欺压凡人,扰乱阴阳,趁地府阴阳司职不全之际,以邪术隐匿人间上百年,你玷污着你脚下这片本该由你护佑的土地。”谢祁连冰冷地说,“其罪当诛,地府名册内,你的姓名将会和你曾经的功德一起抹去。你恼恨人间忘了你,那我就叫这片天地间,再没有半个字与你有关。”
接引善魂的白无常总是看起来很温和。他很久不曾动用真正的武器,但不代表他生疏了
素白的银色长棍,唯有遇见真正的邪祟,才会变为利器。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慎:不然你们以为,我们为什么那么怕谢大人???
方晓年:啊啊啊,老a呢,说好看住你搭档不让他出门吓鬼的!!!
【谢大佬的人设是胡编的私设,再次强调!哼唧!】
第36章 飞机
阴寒的鬼力从中心扩大, 堕落城隍身上的裂痕一道道增加,他周身翻滚着入魔后的魔气, 却连谢祁连的衣摆都碰不着。
他在枪尖上挣扎, 咆哮,又哀求哭泣,尝试着说说同侪情谊, 谢祁连却连眼神都吝啬一个。他的眼睛透过城隍,看到的是他戕害过的无辜灵魂,堕落的城隍依然懂得如何使用过去的神力,城隍印有权招收地方编制的阴兵,因此张家村的先祖有不少成为他驱策的邪兵, 只不过是阴兵会天然畏惧曾经掌帅印的谢祁连,城隍不敢召他们出来罢了。
乞求原谅?入魔之前干什么去了?
“太吵。”谢祁连冷漠地说着, 手腕一转, 银白的枪身嗡地震动了一声。
疯狂冲撞的女孩们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滚作一团,像是统一被抠了电池。
不管是抓歹徒还是砍恶鬼都没含糊过的秦峰十分罕见地一身狼狈,衣襟都破了一块, 坐到了一边整理头发。他摸了摸脸,摸了一手血——不知道哪位女战士在他脸上挠了一把,这些女生都是无辜受害人,所以秦峰不敢用鬼力来挡——他那毕竟是对付恶鬼的鬼力, 万一把谁手指头折断就不好了了,所以只能硬挨着。
不远处的谢祁连背对他站着, 手里雪亮的长木仓慢慢变回那根素白的银棍,堕落城隍的魂魄被枪上的煞气彻底击碎,成为枪尖上无数血痕中的一点,再也不会有挣脱的一天。
血气在他素白的衣袍下翻滚,被撕裂的魂魄发出最后的惨叫,比被扔进无间地狱还凄厉——无间地狱或许还有刑满的一天,被白将军的枪撕裂,谁有那个本事给拼回去?
月光惨白,照得他满身肃杀,隔着一片冰冷的白雾,仿佛生人勿近。
谢祁连很久都没回头,于是秦峰重新把头发梳整齐,径直走了过去。
“别生气了。”他抬起手,轻轻按住谢祁连的肩膀。
杀气消散,谢祁连颤了一下,弥漫的血色眨眼间缩了回去,他慢慢回过头,恶鬼的残魂还在他那根棍子上发出隐约的哭嚎,于是他赶快又把棍子藏了起来。
秦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叹息:“唉,我搭档打架太厉害了,我感觉好没用,明明说好以后砍谁让我来的。”
谢祁连抬眼看他,眼神有片刻的惊讶,随即又有几分释然。
他那柄枪下葬送过许多亡魂,即便他杀的是大恶之鬼,也不免让同侪心生畏惧。堕落城隍的惨叫声还留在他的棍子上呢,秦峰却没有任何芥蒂地过来拉住了他。
而肩膀上的手平稳轻缓,明显带着安抚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