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到底是年纪大了,受惊后再也不复当初那般强横,她任由温大太太服侍着,直过了许久,方才摇摇晃晃强撑起身子,喘着粗气问道:“老太爷呢,他他他……”
“老太太……”温大太太皱着眉头,抿了抿嘴唇,犹豫不决地道,“您先休息着,老太爷和华哥儿无事。”
老太太往后一仰,忽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阖上双目,道:“你莫要骗我,他们是不是已出府在庄上了?”
“……”
想起温仪华被送走,温大太太心若刀绞,却也要保持冷静,忍住内心的痛苦。
她强颜欢笑道:“太医开了对症的方子,说是能吃好。”究竟能不能恢复,刘太医曾经交待了,还得看老天是否开恩。
温大太太觉得,她还是昏过去算了,至少不必再受此等煎熬。
“唉,你们到底还年轻,不懂这时疫的可怕,”温老太太面如死灰,扶着额头,神色痛苦莫名,“当年京都那场瘟疫,城里死了两万人。”
“老太太莫要太过揪心,您保重身子最为要紧,十年前,不是有一位济世名医研制出了新方子?咱们老太爷和华哥儿都会平平安安的。”温大太太纠紧了帕子道,她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华哥儿福大命大,定会平安归来。她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当年那位云游四方的名医身上,希望他流传下来的方法有效,听说,那人的身份还是一位道士。
“说起大夫,哼!”温老太太一撇嘴,咬牙切齿地道,“这次都怪老二媳妇向我进言,将那黄觉观的妖道夸得天上地上也无,可不是耽误了老太爷和华哥儿的病情!”
温大太太愣了片刻,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即便温二太太请来道士,这最终决定,不是温二太太所下,正是老太太她自个儿定下来的。
而如今,她是想将全部责任,尽数推给温二太太!
“你,将老二媳妇叫过来!”温老太太鼓着眼睛,忿忿不平平地说道。
温大太太顿时愕然,她不住地眨眼,心中想道,老太太这一昏过去,怎的起来之后,行事居然变得如此诡异,令人完全无法琢磨。
难不成,她因此次打击过大,这才引发性格大变?
从前老太太独断专行,好歹老谋深算,思虑深远,即便她想将温良辰送出府,也是认认真真算计过的,而如今被打脸后反去迁怒温二太太,不得不说,真是使得一招极臭的棋。
但是,温大太太是媳妇,老太太是婆婆,婆婆的话媳妇不得不听,温大太太也毫无办法,只好下去命人传二太太过来。
看着坐在榻上气焰汹汹的温老太太,温大太太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于心中想道,也好,总有个人要当替死鬼,既然此事因二太太私心作祟而起,那只好让她自求多福了。
听闻温老太太醒了,温二太太急忙收拾妥当赶过来,她还特有准备,在荣禧堂门外掐了一把大腿,泪眼婆娑地哭着进门,一瞧见坐在榻上的温老太太,一副死了爹的模样扑了过去,大声哀嚎道:“老太太,怎么办才好啊……”
温二太太的嗓音尖利,极有穿透力,就连温大太太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在心中暗自抹了一把汗:温二太太当真好胆量,在老太太盛怒时,居然还敢装模作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温二太太嘤嘤哭泣许久,都未得到半分回应,她心中有些奇怪,抬起头来之时,没想到却望见老太太脸色阴云密布,眼中怒火滔天。
温二太太心中一咯噔,还未反应过来,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令她整个人往后翻了出去。
“弟妹!”温大太太差点从原地跳起,惊慌得手足无措,想要上前扶二太太一把,但又顾及着老太太,挣扎了几下,她还是没有胆子求情。
温二太太挨了老太太一记窝心脚,又往后咕咚咕咚滚了两圈,一路过去撞倒架子上的铜盆,铜盆“哗啦”一声泼下,里头的水浇了她满身,温二太太狼狈地爬起身来,头发湿答答地黏在脸颊上,直到此时,她整个人依然是懵的。
温二太太跪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良久之后,她才鼓足勇气抬头,委屈地望向温老太太,不可置信地哭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媳妇做错了什么吗……”
“你还敢开口狡辩!”温老太太不住地喘气,抽得和老风箱似的,她对着温二太太怒目而视,吼道:“若不是你请来黄觉观的道士,老太爷和华哥儿怎会受得如此苦楚!我堂堂温家世代昌盛,怎会如今日般有灭门之危!”
封府之后,温大老爷和温驸马二人,连早朝都不用去上了,温家三个男人同朝为官,这般封府赋闲在家,谁知能出去之日是何时。
温老太太一肚子火没处发,全部迁怒至温二太太身上。
“都是你这扫把星,你给我回院子思过去,今后不必出来了!”温老太太指着温二太太,破口大骂道。
“老太太,您……”温二太太简直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是扫把星?她怎么会是扫把星!明明就是温良辰!
“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老太太的怒吼,一只青瓷茶盏从天而降,温二太太吓得缩脖子一躲,那茶盏“哐铛”一声,溅得一地的瓷片和热水。
看得怒成疯魔的老太太,温二太太嘴唇发白,哪里敢再继续多留,连礼数都不顾,拖着发软的腿,慌不择路,连滚带爬逃也似的出了荣禧堂。
话说温良辰听闻荣禧堂传来的消息之时,也是震惊万分,完全无法理解温老太太之意。
温老太太素来宠温二太太,按理说,前两天那出闹剧,温老太太明知自己理亏,理应更加拉拢温二太太才对,哪有一出事,就将人踹走的道理?
难道温老太太就不怕,最后连个能用的人都没了?
“如今主院是大伯母理家,有什么难处,咱们这边须不留余力地支援,若要花银子,大可从前头支取,”温良辰手上拿着账册,一边对白嬷嬷交待道,“阖府同气连枝,温家受损,我亦受损,只盼这一次能顺利渡过难关。”
温家主院那边情形严重,光被传染时疫者便有二十人,如今几乎人人自危,温大太太不仅要看顾老太太,还得坐镇全府,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都言时势造英雄,经此一役,只怕等老太太醒悟过来之后,主院要变天了罢。
“……郡主明鉴,这时候不忘主院,想必那头的主子和丫鬟,必定对郡主感恩戴德。”白嬷嬷垂头应下,却在心中想道,自家郡主果然高明,连温老太太那位老人精,都得栽到她的手上。
温良辰先下手为强,对老太爷和温仪华的病有所怀疑之时,便有意切断公主府与温家主院的接触,等到太清观确定的信件过来,方才出手请来太医。
在此期间,她放任温二太太的独角戏,顺便看清温良夏的心思,不管老太太如何逼迫,她按兵不动,镇定自若管理公主府,分毫不乱,反而还安慰她们这群下人,其心性和气度,非常人所能相比。
白嬷嬷这次是彻底服了,这样温良辰接手公主府,襄城公主在天之灵,也是能放心了罢。
“命人煮好槟榔、浓朴、草果,熬制汤药,若有人头疼脑热,颈痛乏力,务必报上来,进行服药隔离。”
此时此刻,诸人的生命安全最为重要,温家大房她没法插手,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温良辰处理好府中诸事之后,先是休息了片刻,来到薛扬的院中。
宽阔的院落红枫遍地,独独瞧不见人影。
温良辰心中好奇,公主府明明已下达禁府令,薛扬到底是如何出去的?
英娘放下刺绣,急忙奔过来,略有些尴尬地致歉道:“我儿出门办事,未与郡主交待,郡主可不要怪罪。”
“……无妨,师叔有事要办,出去也是无事的,只希望他保重身子,莫去府上病气危险之处。”温良辰心中却道,薛扬向来行踪不定,她早已习惯了。
与英娘寒暄过后,温良辰站在案几旁,拿起英娘新做的帕子,反复赏玩许久,不禁啧啧称赞道:“英娘,你这绣艺越发出神入化了。哎,这帕子所用的丝线,我曾经见过,可是那绣玥楼的金线?”
见温良辰眉眼带笑,英娘却是心中一突,没来由地觉得心虚,她有些尴尬地道:“是啊,我儿瞧着它好看,便买回来给我,说要给郡主送上一份,以感激郡主近日收留之恩。”
“不知英娘可否愿意教我女红?公主府不会短了你的份例,按照族中请来的闺学师父给。”温良辰将帕子放入绣篮,大大的眼睛中满是诚恳,“你也知道的,我琴棋书画俱会,唯独不善女红,有你这名师教导,我今后便不愁了。”
“郡主哪里的话,能够呆在郡主身侧,便已是我的福分。”英娘受宠若惊的道,眼底却闪过一抹奇怪的光。
“既如此,那你和师叔便长住于公主府罢,只管将这里当家,莫要拘束才好。”温良辰微微颔首,心中怀疑愈甚。
英娘兴奋地脸发红,急忙入内给温良辰倒茶,还拿来两个布包,温良辰不用看,便知里头装着英娘新绣的东西。
温良辰倾身上前,按住英娘打开布包的手,转过头看她,忽然一笑道:“师叔在京都无一好友,他到底寻何人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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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坦诚对
“师叔贸然外出,到底是寻何人去了?你口中所办之事,和你是否有所关联?”
面对着微笑从容的温良辰,英娘被吓得后退两步,突然,令她奇怪的是,脑海中忽地多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这道影子高高在上,目光冷漠,高贵非凡,令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以至于全身冰凉,连牙关都在打颤。
温良辰本想诱她说出缘由,谁知英娘反应如此之大,突然面露惊恐之色,猛地朝后退去,惊慌失措:“别杀我,别杀我……”
“你怎么了?”温良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惊讶地问道,“是何人要杀你?”
如她所想,英娘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能拥有如此高超不凡的绣艺,非普通人家所能培养而出,况且英娘生得姿容貌美,动作得体麻利,显然出自名门。
但是,她又惯于伺候人,其真实身份应该不高,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妾室,抑或是……宫女?
“我不知道……”英娘毫不反抗,任由温良辰捏住她的手,她紧紧咬着嘴唇,朝她拼命地摇头,恐惧之色尽显。
温良辰也不知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怕她伤了自己,急忙唤来外头守着的纯钧,将其扶至榻上坐了,又好生安抚了一番,这才安静下来。
英娘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杯,她闷闷垂头,害怕得轻轻啜泣,却始终不敢再抬头看温良辰一眼。
温良辰侧头托腮,心中疑惑万千,对方到底拥有如何大的实力,方能让英娘怕成这样?
“若你不愿多说,也无妨。”逼迫他人之事,她还不屑于去做。
温良辰想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英娘刻意隐瞒身份,背后必定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说不定还会惹祸上门……但是,她与薛扬有师门情谊在,哪能随随便便将人赶出府去。
听闻温良辰收手,英娘不可置信地抬头,面露惊愕之色,她有些结结巴巴道:“郡主,你难道不担心我是坏人?”
随便收留来历不明之人,对于如今的温府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
“师叔怎会是坏人?”温良辰笑了笑,若薛扬品性恶劣,徐正怎会收他为徒,祖师又怎会传授他风水玄学?
“你好生休息,莫要多想。”温良辰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最终站起身来,扶着纯钧地手出门,在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她突然心生失望。
她本将薛扬当做自己人,没想到他居然瞒着自己诸多事,难不成……他不相信她?
也是,薛扬是山外人,她是山内人,二人隔阂甚远,本身便不适宜有所瓜葛。
待得封府令撤去之后,便将他二人送回太清观罢,温良辰如是想道。
“郡主,你等等!”
正当温良辰即将离去之时,英娘终于想通,她从榻上起身,神色焦急道:“郡主且慢,我有要事与郡主向禀报。”
*
温良辰并未在原处等候薛扬,她从英娘院落离去之后,先是与温驸马同吃一顿饭,便去自己院中散步消食。
自从下山之后,她的食量便大为增长,虽然都是公主府的厨子,但碍于山上食材和调料稀缺,没有府内厨下做得对味。
这一猛地开吃,她便增胖不少,镜中原本那张瘦削的脸,已经变得圆润起来。本朝时兴以瘦为美,温良辰虽没有吃砒霜来瘦的心思,却也不想自己变得太夸张,或是太离经叛道,是故每日用饭完毕之后,她都依旧保持着散步的习惯。
至于每日早晨跑圈的锻炼,回府之后便已搁置,公主府人多眼杂,既活动不开,又容易被人落下把柄。
直到她绕至第三圈之时,温良辰忽地脚步一顿,整理好裙裾,施施然停在一棵红枫之下,转头便道:“师叔前来,为何不打声招呼?”
院墙旁长有一棵大树,亭亭如盖,在那金红的树叶丛中,若是仔细来瞧,便能看见红枫缝隙中的青色。树叶传来悉悉索索之声,接而被洒然拨开,只见一道清影一闪而过,一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薛扬面容平淡,极快地朝她走来,开口便是:“母亲将事情与你分说了?”
温良辰笃定地看向他,默然颔首。
良久之后,薛扬方才微垂双眸,轻声叹了一口气,温良辰皱皱眉,心道,薛扬修的是不动心,为何最近却屡屡显露情绪?
不过温良辰尚能理解他的心思,薛扬也是最近得知英娘的变化,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冲动,早已不像当年那个两袖清风的他。
英娘之所以不敢对温良辰开口,乃是她身份诡异,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并且,在她身份的背后,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浓重杀机。
十年前,她在西北的一座悬崖之下被人救起,不仅遍体鳞伤,还忘记前尘种种,连名字都是随便取了的。
奄奄一息的英娘在草原养了一个月,又孤身一人从西北回到中原,因为她内心有一个信念,她不是异族,她是堂堂的大越国人,她要回到大越生活。而这股奇怪而坚定的信念,连她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