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毒发作的速度极快,不到半日时间, 已随血液流淌至全身。
季道成一路疾驰, 来不及处理伤口, 整条右腿肿胀发黑,伤口流出大股脓液, 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有恶妖邪祟被毒气吸引,不断聚集而来,欲将季道成吞噬。
既要抵抗毒性发作, 又要摆脱妖邪追逐, 季道成疲于应对, 法力不断消耗,很快脉息紊乱, 眼前阵阵发黑。勉强击退一只恶妖, 不慎滚落山谷, 后背撞上树桩, 四肢被碎石擦破,气力不济, 被毒气侵入五脏六腑, 脸色变得青黑。
摔落时罗盘脱手, 滚落在草丛中。
铜针撞上锋利的石块, 当场弯折断裂。铜盘表面出现大片划痕, 女鬼趁机挣脱而出,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大吃一惊。
飘至季道成身前, 见他面目青黑,眼底泛起血丝,整个人气息奄奄,女鬼神情变得复杂。
狰狞的黑纹自脖颈和双臂消失,女鬼俯身靠近,似乎想要帮忙,却在下一刻心生警觉,上前两步,警惕地望向山谷入口。
“是肃雄。”
季道成强撑着坐起身,握紧青铜短剑,咬牙划破自己的掌心。待血染剑身,漫过图腾表面,又祭出数张黄符,布下一处迷阵,暂时迷惑住肃雄。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连战数个妖鬼,勉强催动法力,如今脉息紊乱,显然中毒已深,已是无药可救。纵然肃雄不追来,没有专门克制尸毒的灵丹,也将时日无多。
“我自幼无父无母,被观主收养,亲眼见妖鬼害人,见山下两百三十七口尽被厉鬼杀死,观主亦被厉鬼所害,便认定鬼妖俱恶,矢志斩妖除魔,荡尽世间鬼魅。”
季道成开始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黑红的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崩裂,自小腿蔓延至大腿,几乎深可见骨。骨头亦附着尸气,染上斑斑黑点,纵然斩断也无法阻止毒素蔓延。
“我杀鬼无数,斩妖愈百,从未曾想过恶妖厉鬼之外,是否也有妖鬼从未害人。”季道成苦笑一声,“善恶不分,报应轮回,我自诩是在救人,却从没有想过所救之人究竟是善是恶,是否当真无辜。自己所行到底是匡扶世间,还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女鬼没有接言,目光在季道成和山谷入口来回逡巡,高过膝盖的青草沙沙作响,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麻衣的男子出现在不远处,浑身血气弥漫,更有无数鬼气缠绕。
“他就是肃雄,是祖传的捉鬼人,也是养鬼人。你若是被他捉住,必被投入养鬼坛,炼化三魂七魄,助他增长法力。不至魂飞魄散,也会沦为一具傀儡。”
“养鬼人?”
上一世,女鬼在报仇时被季道成阻拦,拼尽全力逃入水中,虽未灰飞烟灭,仍是被中伤封印。亏得封印她的青玉出现裂痕,方才有机会脱身,藏入一只河蚌,随河入海,最终沉入海底。
如今情况发生变化,季道成经历过她的绝望和痛苦,心中有所动摇。这个名为肃雄的捉鬼人却突然出现,横插一脚。更糟糕的是,此人更加心狠手辣,自己逃不掉,季道成恐也将殒命于此。
思及颜珋之前所言,女鬼暗下决心,准备驱动随身的木简。
不等她动作,肃雄已发现山谷中的异样,当即冷笑一声,双手齐动,两条铁索自腰间飞出,循着季道成体内的尸毒,轻易锁定两人所在。
青铜短剑竖立在前,剑身嗡鸣,绽放青黑剑光,同肃雄手中法器对抗。
短剑上的图腾逐渐亮起,纹路变得异常鲜活。剑光由一束分成数道,呈扇形漫射开来。迷阵被破的刹那,图腾自剑上飞出,剑光大盛,将锁链斩成数截,更去势未减,直袭肃雄面门。
肃雄本以为季道成中毒已深,定然法力溃散,无法抵抗,自己要拿下他和那只厉鬼是十拿九稳。不想他手中的青铜短剑有如此威力,迅速躲闪仍被剑光击伤,一道伤口穿透左肩,伤口周围似火焰灼烧,冒出一股白烟,剧痛无比。
肃雄按住肩膀,表情狰狞,盯着青铜短剑护住的一人一鬼,口中道:“季道成,你不是自诩正派人士,如今竟也同我这邪魔歪道一样,开始同鬼妖为伍?”
说话间,视线扫过女鬼青白却姣好的面容,邪笑道:“莫不是装模作样,世间女人看不上,想尝一尝这女鬼是什么滋味?”
女鬼被激怒,黑雾涌出,黑纹迅速攀至脸颊。
肃雄笑得更为得意,继续口出恶言,只为激对方来主动攻击自己。只要女鬼走出剑光,他有一百种方法将她拿下,当场祭炼成傀儡。
“别出去。”季道成拦住女鬼,抓起破损的罗盘,咬破食指,以指尖血在罗盘上绘制道符。
道符融入罗盘,他却没有攻击肃雄,而是手捏法印,将女鬼收入其中。
“你……”女鬼满面惊讶,来不及出声,就被法力锁住。季道成再落两笔,随即将罗盘投入流淌过山谷的小河。
河面不宽,河水却是极深。水下更有汹涌暗流,罗盘被卷入旋涡,很快消失不见。
季道成的动作实在太快,又太过出乎预料,肃雄根本来不及阻止,欲上前又闯不过剑光,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盘带着女鬼一并消失。
“季道成!”肃雄大怒,不顾肩上的伤口,摔碎一只养鬼的陶罐,口中诵出法诀。陶罐破损的那一刻,恶鬼呼啸群出,被驱使扑向青铜短剑。鬼气覆上剑光,迅速被驱散,很快再覆上,周而复始,青铜短剑渐渐爬上裂痕,剑光随之黯淡。
“我要杀了你,取你三魂七魄,将你炼成一具傀儡!”肃雄心思恶毒,笃定对方无法逃脱,再不做半分隐藏。
季道成镇定自若,全无半分惧怕。任由肃雄在面前叫嚣,自己盘膝坐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黑血,控制住颤抖的双手,艰难捏出法印。本是除鬼法印,被他反其道而行,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青铜短剑被鬼气层层包裹,剑上裂纹更深,剑光彻底消失,再无法阻挡肃雄。
“受死吧!”
肃雄纵身飞扑向前,不料季道成额心突然绽放金光,一枚金色法印飞出,恐怖的龙气当场将肃雄击得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肋骨折断,小腿也不自然弯曲。
“什么东西?!”肃雄大惊失色。
季道成动作未停,手中法印不断变化,最终合拢在胸前,口中鲜血狂涌,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开,在肃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掌心猛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季道成!”
“以我身祭,身死,魂灭,魄散!诛恶!”
风呼啸过山谷,道火以季道成为中心引燃。
恶鬼哀嚎逃窜,仍避不开飞溅的火星,仅是沾上一点,就会被当场吞噬,在火光中化成道道黑烟,彻底消散。
季道成以身祭火,肃雄重伤在身,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耗费心血养成的傀儡一个个消失在火中,耳闻恶鬼哀嚎,心中怒火狂涌,目眦欲裂。
大火燃烧整整半个时辰,直至恶鬼被燃尽,黑烟弥漫整个山谷。
青铜短剑栽倒,令妖鬼惧怕的剑光不余半分。
季道成所在之处,仅存一捧黑灰。
肃雄艰难从地上爬起,拖着伤腿走过来,踩上那捧黑灰,沉声道:“以身祭火,以身殉,够狠!季道成,你比我狠!”
回身抓起青铜短剑,再看流淌的河水,肃雄突然咧嘴,笑容无比阴毒。他记得季道成有一个养子,如今就在青县。
“爹死了,儿子还活着。季道成,你够狠,毁我数十年心血,我就让你儿子帮我养鬼,父债子偿!”
肃雄阴笑不止,为将戏做得真,撕下一条麻衣,将季道成的骨灰收敛,又小心缠裹起青铜短剑,绑在自己背上。
做完这一切,肃雄简单处理过伤势,就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向青县走去。
找到季道成的家中,肃雄表明身份,舌灿莲花,季道成的死被伪称为鬼妖做恶。
因他手持青铜短剑,又千里迢迢带回季道成的骨灰,季家人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季家养子发下重誓,此生必除尽妖鬼,告慰养父在天之灵。
黄粱客栈中,颜珋站在屏风前,看向醒来的女鬼,道:“回来了。”
女鬼起身走到屏风前,看着尚未消失的画面,低声道:“店家,为何不……”
“为何什么?”
深邃的眸子望过来,女鬼的心思仿佛被摊开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我……”
“你在可怜自己的仇人。”颜珋挑起女鬼的下巴,脸上的笑依旧温和,却让女鬼无端发冷,比记忆深处那一刻更冷,“你是在责怪我没救他?”
“不,不敢。”
“别急着否认。”颜珋打了个响指,两枚木简并排出现在屏风前,黑底尽被红纹覆盖,上面清晰记载着女鬼所求,“你当初所求是为复仇,如今却想要救你的仇人,当真是有趣。”
女鬼被钳住下颌,半点动弹不得。猩红的双眼对上颜珋的眸子,惊恐发现,那双眼睛极美,却像是无底的深渊,除了冷漠和虚无,没有半分情感。
第30章 值得
季和生醒来时,只觉得四肢乏力, 头一阵阵胀痛。他隐约记起, 日前刚捕获一对鸟妖, 专为修复青铜剑所用。
撑着手臂坐起身,季和生疲惫靠在床头, 目光扫视房间中的一切,从床头柜上摆放的罗盘,到悬在墙上的古画, 再到百宝架上的瓷瓶陶罐, 一样样看过去, 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种感觉委实过于奇怪。
季和生用力捏了捏眉心,记忆深处好像缺失一块, 又好像凭空添出许多。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门后传来季英的声音:“祖父, 肃明从山中回来, 又带回三只陶罐。”
“我知道了。”季和生正准备起身,双脚刚刚落地, 突然头痛欲裂, 站立不稳, 一个踉跄摔倒在床下。
听到屋内的声响, 季英预感到不好, 匆忙推开房门,看到季和生的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 快步走上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担忧道:“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无……”靠坐在床头,眩晕感不再那么强烈,季和生摆摆手,刚想安慰季英,突然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实在控制不住,当下双手抱头倒在床上,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
疼痛太过剧烈,脑袋像是要生生裂开。
季和生近乎面无人色,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脸上滑落,额角鼓起道道青筋,仔细看会发现,内中流淌细如发丝的黑气,正是融入体内的死气。
“祖父,来人,肃明!”
察觉季和生情况不对,绝非单纯病痛所致,季英连忙拉开床头抽屉,抓出瓷瓶,倒出一枚漆黑的丸药,就要送进他的嘴里。
丸药入口全无半分用处,反而使症状更加剧烈。
季和生连声干呕,呕出的全是血水。趴在床边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再睁开时,瞳孔扩散至整个眼球,呈现不正常的青绿色。
“祖父?”
季英大惊失色,不等他再发问,突然被季和生掐住脖子。长出数寸的指甲坚硬锋利,轻易划破他的皮肉,染上鲜红的血渍。
“祖……”季英想要挣扎,握住季和生的手腕,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挣脱不开。
正在他意识朦胧,手脚虚软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畅快的大笑:“一甲子,整整一甲子,终于炼成了!季道成,父债子偿,你欠我的终于该还了!”
房门前出现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者是季英口中的肃明,此刻正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矮者正是当初在山谷逼死季道成的肃雄。
如今的肃雄已是百岁老人,身形伛偻,面上爬满皱纹,双手枯皱如同树皮。唯独一双阴沉的眸子蕴含精光,此刻正满面得意,沙哑笑着,一瘸一拐走到床边,看着期待了几十年的好戏。
“你,是你……你!”季英呼吸变得困难,眼底爬满血丝。
“是我。”肃雄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当年季道成阻我好事,更灭我二十年心血。在山谷中我就发下重誓,必要他子孙来偿还!你们虽不是他的血脉,终究是姓季,修习两门术法,抽取魂魄炼成傀儡,不仅能增我法力,更能延我寿命,让我再活二十年!”
肃雄越说越得意,压根没有注意到,原本就怨气缠绕的季家,突然间阴风阵阵,森冷袭人。
一个面色青白,脸上和手臂爬满黑纹的女鬼正漂浮在半空,乌黑的发散落,披散在女鬼身后,发尾滴下成串水珠,停滞在中途,连成一道道水线,不断变形拉长,最终织成一片水网,笼罩整座季宅。
黄粱客栈中,颜珋坐在二楼,木桌上的香炉已经熄灭,唯有铜铃轻轻摇晃。
屏风上空白一片,挂再墙上的画则有图影闪过,若隐若现。
四枚木简并排摆在他的手边,其上红纹不断增多,女鬼自愿付出两魂两魄,同他二度达成契约。
“季道成身死魂灭,肃雄仍在为祸世间。我请店家再助我一次,放季和生季英归家,引他现身。”
女鬼的仇家已经亡故,害她之人更是被抽走魂魄,成为肃雄炼化傀儡的材料。原本执念已了,她该安心前往地府。可她不愿走,也不能走。
“欠了的终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