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元昭已经换回了惯常穿的华贵紫袍,闻言,他潇洒整一整衣摆,拍一拍襟带上挂着的钱袋:“你担心六爷吃白食啊。”
时停云说:“不是。你还是歇着吧。按我看,你的战斗力还不到半鹅。”
严元昭“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了,跳起身来,便向不远处的鹅群走去。
池小池目送着严元昭去送死了,轻轻一笑,又用一块扁石头打出了一连串水漂。
他对体内的时停云说:“我打算走了。”
说实话,因为和娄影那个稀里糊涂的约定,他并不是很想走。
但问题是这几天来,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喷状态,一个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满值的地步,为了兑卡,池小池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全琢磨着怎么兑卡,生活质量和肝功能都有明显的下降。
“我伤点神也无妨,好歹有钱赚。你就不必为着他犯的错惩罚自己了。”池小池同他说着闲话,“好好的鸡儿上长了个人,能怨你吗?”
时停云笑了。
只是笑声池小池听不见。
池小池继续着他那没有回应对象的闲聊:“对了。当初在将军府里,我还没收到世界线的时候,跟褚子陵比试了一次。那时候,你为什么对他没有杀意?”
时停云:“……”因为你们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突然出手杀了他,任务就完成不了了。当时我想着应当配合你们,所以……
说到此处,他还有些抱歉。
池小池当时与褚子陵比试,该是想借自己的情绪,试探一下他想要的“任务对象”是否当真是褚子陵。
但因着自己的过度克制,反而险些误导了池小池。
时停云想对池小池道一声抱歉,再解释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却像是知道了他的心声,随意道:“我不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是我问给你的,得出什么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时停云:“……”嗯?
池小池:“他还在的时候,你一味强逼自己克制;他不在了的以后,你又要怎么对待自己呢?”
时停云静默。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严元昭提到的事。
……元衡,要成亲了啊。
大抵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时停云刚想到那人,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边坐下。
严元衡已在后面看了时停云好一会儿。
他有种很是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上去执住他的手,把他沾了脏的手擦干净。
但严元衡还是严谨克己的严元衡,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落了座。
他问时停云:“你在和谁说话?”
只消一个瞬间,池小池就熟练地换上了时停云的表情时停云的语气,抬手一指,转移话题:“你看,元昭。”
严元衡看了一眼,才辨认出远处被铺天盖地的大翅膀包围、被叨得惨叫连连的人是严元昭。
他有些吃惊:“六皇兄……”
时停云笑:“别过去。他抓鹅呢。”
严元衡:“……嗯。”
两个人并肩看着鹅飞狗跳的画面,两相沉默,。
时停云望他一眼,笑道:“元衡,恭喜娶亲。”
严元衡诧异:“什么?”
时停云:“南疆公主啊。”
本来想找时停云谈一谈天的严元衡并不很想把时间花费在陌生人身上,略略皱眉:“……什么南疆公主?”
时停云:“南疆王意欲和亲,想将南疆公主许给你做侧妃,你不知道吗?”
严元衡脸色刹那大变:“……你说什么?”
第20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七)
在严元衡震愕的目光下, 时停云淡然道:“你二十岁了。纳个侧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
见时停云如此平静, 严元衡也只好强作镇静:“你比我年岁还大些。你为何……”
时停云摸到了一块趁手的扁石,斜着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儿:“我跟你不一样。”
严元衡一顿, 想到了时停云曾与他说过的心事, 语塞。
他偏过头去,神色略黯。
眼见气氛僵持, 时停云试着调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几何。”
严元衡木着脸:“……不知。”
时停云索性转谈起公事来:“止战之事商定后, 苍江附近的旗县送了数百坛陈年老酒来,父亲说, 今夜主营将士,必成一醉。”
严元衡:“嗯。”
时停云笑:“左右你是不会饮的, 与你说了,也就饱个耳福。”
严元衡:“……嗯。”
时停云从不介意严元衡的单字应答,他从小就心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倾听。
时停云正欲再言,严元衡竟抢先开了口。
“我不会娶她。”严元衡闷头道,“我不愿娶我不认识的人。”
“那可完了。”时停云笑, “望城的大家之女许多都养在深闺。那几个咱们眼熟的、爱写诗爱打球的未嫁之女,哪个不是冲着元昭去的?”
他看向不远处大战群鹅的严元昭,笑嘻嘻道:“……若我生作女子, 也爱元昭。深闺女子多不爱他, 觉得他轻浮, 但与他玩些时日便知,元昭性情有趣,懂得进退,地位稳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囵也能算是个良配。”
严元衡垂头,连“嗯”一下、虚应故事的意兴都没有了。
时停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元衡,你说的是邱相之女邱颖?从小你们便见过,虽说她在女学,但与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的,地位、年龄都相当……想必就是她了罢。”
严元衡赴边之前早有此推想,但被时停云说破,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破,叫他简直如火烧似的难受。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向来不知,我向来不知,素常有这般怜香惜玉,对望城女眷如数家珍。”
时停云:“这不是为你相看吗?”
严元衡赌气似的:“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个也不要。”
时停云:“那你要什么?”
严元衡:“我……”
他停了下来。
严元衡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的眼圈微微发着热,垂下眼睫,想到他仍在别宫中清苦度日的母亲,想到他的壮志宏图——每个皇子都暗暗有过的那种壮志宏图。
严元衡本就受皇帝青眼,年纪这么大了,仍未出宫建府,留在宫内教养,而经过这近一年的镇南关之役,他一剑斩下帕沙头颅,立下战功,更是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难以再望他项背。
他该与邱相之女结亲。那是一品千金,又有父王默许,与自己应是最相配的,再纳南疆公主,转年,就该有活蹦乱跳的孩儿了。
父亲有期许,母亲更盼自己登上九霄尊位,以及一生的壮怀,家国之梦。
这些东西确然重若千钧,但与素常相较……
……可为何又要与素常相较?
他严元衡,究竟把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当做什么?
素常在等着自己的回应,他却在幻想与他在边陲之地的军营内共度一生?
严元衡舌尖渐渐酸涩。
这几日,他理着自己的心事,却到现在才在一个从未谋面、一个都忘了长什么模样的女子刺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素常的情愫,仿佛不大对劲。
不过,又能如何呢。
他身为皇子,能公开娶时停云为妻子吗?能给时停云一生一世只得一人的白首之约吗?
在这一点上,他比六皇兄还不如啊。
时家几世清誉,时停云若是和自己有了私情,那必落得一个清誉尽毁的下场。百世之后,世人再提到时停云,不会言其功勋,只会为一个少将军与皇子的私情而津津乐道,谈他的相貌,谈他的“媚上之术”。
但若是不公开,难道要他一世活在阴私之下?
严元衡的心和眼睛,都被江风吹冷了。
时停云见他沉默良久,又问:“敢问十三皇子,想要什么呢?”
严元衡垂目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天上。
时停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云如鳞,行进随风,千形万象,竞还空境。
他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过的诗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时停云:“是。陶弘景的诗。”
严元衡叫他:“时停云。”
时停云抬眼。
严元衡:“我只是在想,世上人有万万千千,我不是那个值得行云停留之人。”
时停云还未回神,严元衡便起了身,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心口都绞得发痛。
或许,等到停云找到意中人的那一日,自己的心也会跟着死在那一日。
严元衡越走越快,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了那雕着月桂的酒壶,抱在胸前。
那是时停云的,在亲口饮过后,他便将酒壶信手丢给小兵,忘了索回。
严元衡本想让时停云来找自己讨要,可是一放就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