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殿外春风和暖,浅淡的冷香弥散在二人之间。
温然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身侧男子一侧首,他的面庞完全映入她眼中——比起侧脸给她的凌厉之感,他正面看来更显温润俊秀,面如冠玉,眸如点漆,加之他跪姿挺拔,整个人仿佛经历霜雪而不倒的青松,又带着一股坚毅之感。
不过,更明显的还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不带任何感情,没有困惑疑问,仿佛他也是随意一瞥,不经意间与她目光撞上。
温然沉下心里一瞬的慌乱,她扬起那抹端庄不失礼的浅笑,对着身侧男子淡然一笑,而后毫不慌张地收回目光,仿佛刚刚起意偷看的人不是她一般。
身侧那人人并未立刻收回目光,他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眸光向下瞥去,在看见她腰间所戴的玉佩之后,略微有一瞬的失神。
不过他很快恢复冷静,收回目光,继续听慧云法师讲经。
只是温然再也静不下心了。
这男子相貌俊雅,她在上京也难得见到如此清隽温雅的公子,也不知是不是体寒的缘故,如此暖春时节,他依旧外罩着厚实的披风,似颇为怕冷。
这匆匆一瞥,她也确信了,她不认识这个人。
刚刚那种熟悉的感觉来得奇怪,但在确信不认识此人之后,温然觉得这大抵又像是从前觉得某种场景熟悉一般,并非是真的认识此人。
温然觉得颇为尴尬。
偷看被发现,偏偏此刻还不能轻易离开,不然倒显得她过于心虚了。
好在慧云法师的讲经很快结束,众人起身陆续离开,温然也目不斜视地起身去扶秦氏,余光里她似瞥见那位公子朝着慧云法师的方向而去。
如此不同路更好,便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日后怕是也没什么见面机会。
一次意外而已,不必挂怀。
殿内弟子散尽,侧殿静室之中浮起缭缭茶香。
身穿月白长袍的公子端坐在蒲团之上,他的右手放置于脉枕之上,衣袖向上撩起,露出手腕上纤细的红绳。
那红绳似已佩戴多年,有些陈旧,不过依旧洁净,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护之意。
待慧云法师诊完脉,陆彦将右手收回,他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腕间的红绳上,看向慧云法师,语气平静地问道:“可是寒疾加重?”
慧云法师点头:“贫僧之前告诫过施主,万不可再受寒气侵体,施主是否未将贫僧的话放在心上?”
他身患寒疾,多年难以治愈,需得尽量避免寒气侵体,以免寒疾加重。
但去岁青州雪灾严重,陆彦身为青州知州,自不可安坐于堂内看着百姓受苦。
他忙于治理雪灾,等到事情快要了解之时,方才察觉身体到了极限,病了半个多月身体状况才得以好转,只是那次寒气侵体,勾引体内寒疾加重。
如今虽在春日里,他依旧觉得体寒若冬日。
陆彦无奈道:“实非不听大师之言,而是之前青州雪灾严重,我亦无法置身事外。烦请大师告知,接下来该如何减轻这寒疾症状?”
“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如今之法都是暂缓之计。施主若愿意,这云济寺后山有一处温泉,或可试上一试,许对寒疾有效。”慧云法师一边建议,一边写出一份新的药方。
陆彦接过那纸药方,起身对慧云法师道谢,待到走出侧殿,心中又思及一事,他转身对身旁的小沙弥问道:“小师父,不知刚刚在那处听经的女眷可是京中人士?”
小沙弥正在打扫,被陆彦这么一问,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向陆彦确认一番那两人的着装,然后肯定地点头:“对,那两位是京中温家的夫人和大姑娘,施主是识得她们吗?”小沙弥能如此肯定地回答,是因为刚刚那两位便是他引领而来。
陆彦碰巧问对人,他点头一笑:“对,是故人,只是多年不见,有些不确信。”
在他印象里,她还是个脸颊圆圆的小姑娘。
多年不见,虽然她的模样有些变化,但那双浅褐色的杏眸一如最初的澄澈灵动,他还是能认出她的。
她的性子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做了坏事被抓包,立刻就装成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企图掩盖过去。
只是不知她刚才那刻意一回眸,是否认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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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然陪着秦氏回到住处,秦氏听了一场经,有些疲倦,便先回去歇息。
外面时辰尚早,温然思及之前那位小师父提及的书阁,有意去一观。
那小书阁建在寺中藏经阁旁,里面收藏着一些孤本的古籍,平日里也甚少有人前去,如此也正好得一份清静与自在。
温然找了一位小师父指路,带着苏合一道前去书阁。
从后院厢房至小书阁路上,途经一片梨树林,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那十几棵梨树上绽放着洁白似雪的梨花,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似雪落一般,飘落至一旁的清溪之中顺水而下。
温然驻足此处,她抬头看向这一树梨花,指尖无意识地抚摸腰间的梨花青白玉佩,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她在赏花,孰不知稍远处亦有人将她当成画中之景。
因着刚与齐家退婚,温然今日打扮并不明艳,一身浅蓝色的撒花百褶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素白的梨花玉簪,一行一动间耳畔上的玉色耳珰轻轻摇晃,柔顺的青丝一半挽起,一半垂落在腰间,衬得脖颈间的雪色更为夺目。
纵使看不到少女的容颜,这婀娜多姿的身影亦能拨动他人心弦。
温然察觉不对时,来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声音微哑地唤道:“阿然妹妹。”
温然摘花的动作一顿,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里叹今日运气不好,一个两个都来触她的霉头。
她转身看去,身着蓝色长衫的公子正站在几步之外凝望着他,他下颌处生着胡须,面容看起来颇为憔悴,见她回眸,眼中露出些许惊喜。
温然语气疏离地唤道:“齐公子。”
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与她退亲的齐家公子,齐北陌。
温然实在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处遇见他,不对,看他这副样子,倒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温然心里生出些许厌烦之意,她来这云济寺,本就是求一片清静,并不想与他有什么藕断丝连的瓜葛。
温然语气客套疏远,齐北陌脸上的惊喜一瞬散去,他欲上前几步,温然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齐公子,如今你我已无关系,还请齐公子切莫再上前。”
齐北陌顿觉脚下生根,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他望着脸上毫无笑意的温然,只觉得心中刺痛难忍——她从前见他总是会笑,如今却是不愿再对他笑了。
齐北陌停在原地,沉默几息才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言而无信,置你于此境地?”
温然蹙眉,她不懂齐北陌今日来此说这些话的意义是什么,道歉吗?
但她并不需要。
“齐公子多虑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扰齐公子赏花了。”温然答完,转身欲走。
如今他们二人身份尴尬,最好避免接触,温然也不想给人留下话柄。
但是齐北陌好不容易才在此处寻到她,又怎么愿意这样将话说得不明不白?
他向前拦住温然的去路,将藏在心中多时的话悉数吐露出来:“阿然妹妹,退亲一事并非我所愿。父亲将我关在家中,并取走我与你的定亲信物,背着我将亲事退了。我根本就不想娶那个什么荣安王府的嫡女!我对她没有丝毫情意,我心中只有一你人,余生也绝不改此心!”
齐北陌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坚定有力,最后还满眼期冀地问了一句:“阿然妹妹,你可信我?”
他如此真情,仿佛温然与他是一对被恶人拆散的苦命鸳鸯。
若温然真的对他有意,或许还会有些感动,但是……决定退亲是他们齐家,今日他又何必表现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如此纠缠不清,对彼此能有什么好处?
齐北陌满目的真情,似乎只想从她口中听到一句“信他”,温然沉默半晌,道:“齐公子应当很清楚我为何会来云济寺祈福,现下京都流言纷纷,齐公子今日来诉衷情,是要让这把火烧得更烈些吗?”
“不是……”齐北陌当即否认。
温然并不想继续听他解释,她决定把话说绝:“从前或许是我给了齐公子什么错觉,如今我也说清楚,我对齐公子从未有过男女之间的恋慕之情。从一开始,齐公子对我而言,便只是一位合适的夫君人选。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齐公子先前从无私下往来,又谈何真情?烦请齐公子日后莫要再来见我,若当真不幸遇见,也请齐公子唤我一声温姑娘,莫要再称呼错了。齐公子刚刚那一番话我会当没有听过,我也不想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告辞。”
温然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话说得绝情,齐北陌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满眼中皆是不信。
温然并不认为自己给齐北陌什么错觉,她和齐北陌相处时间并不久,她并不认为这少得可怜的相处时间能让齐北陌生出什么矢志不渝的真情。
男子大抵都是如此,自认为他的真情有多可贵,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可贵,若是当真得到手中,便也没有最初那般珍贵了。
温然今日将与他的关系说得明白,也是不想齐北陌日后再来纠缠。
他将来会迎娶荣安王嫡女,赵锦儿又是出了名的骄横不讲理,若是让她知道她的未来夫君还在纠缠前任未婚妻,怕是会引火烧身。
温然走得急,待到齐北陌从惊愕中缓神,他已寻不见温然的身影。
那些绝情的话似还在耳畔回响,齐北陌看着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双眸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他苦笑一声,终是转身离去。
无论她今日这番话是真是假,有一点却是对的,他若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两人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梨花飘零,两人皆已离去。
又一人从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走出来,他一身的锦衣华服,摇着折扇故作风流倜傥,也不知在那里偷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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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然中途被人搅扰,好在接下来前去小书阁的路上再未遇到他人。
那小书阁共有两层,果真如小师父所说一般来人甚少,很是寂静清幽。
书架上古籍繁多,温然挑了几本感兴趣地拿下来,苏合在一旁欲言又止许久,直到温然察觉她的不对,问道:“怎么了?”
苏合正帮忙擦书上的灰尘,见姑娘问她,才将藏在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姑娘,你当真对齐公子毫无感情吗?”
明明姑娘之前还费心为齐公子绣了一个荷包,齐公子给的那些礼物姑娘也会时不时把玩,难道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她和苏因之前都以为姑娘对齐公子应是有情意的,可刚刚那番话……
苏合到底稳重,问出来方觉这话不是一个奴婢该问的,立即赔罪道:“是奴婢冒犯了,奴婢不该问……”
“没事。”温然摇了摇头,她从苏合手中接过那本古籍,一边朝临窗的位置走去,一边轻声道:“就如我刚才所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我能做的选择更少,不过是在那些人选中择出一位合适的夫君。至于感情……没有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没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如此守住自己的心,做好当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温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不希望自己沦陷于那样不理智的情形中。
有她父亲这样的人在前,她会时刻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守住此心,方能不被他人所伤。
这么一番话,过于清醒直白。
苏合听得有些怅然,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前方温然脚步一顿,停在书架的拐弯处。
“姑娘,怎么了?”苏合一边问一边朝前看去。
临窗的木椅上,一位身穿月白长袍,外罩厚实披风的公子正坐在那里,那双被温然称赞过的手刚刚推开支摘窗,他似才听见这两位主仆的动静,转身朝着温然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温然有一息怔愣。
当真是巧,又或许是老天与她作对,她前面才觉得和此人不会再相见,转眼竟又在这里碰上。